<<风起上篇>> 退亦为进

退亦为进

之后几日,丁刚强每日就在书房里转悠,这本书翻翻,那本书看看,表面上过起了清静的日子。

但丁刚强的心境是难得平和的,一本书没看几页,思想就走神了,就很容易联想起单位的人和事,联想起自己这几年走过的风风雨雨。他又不得不把书本搁了下来,走到窗口去看风景。

省政府机关大院这些年进行了一些园林绿化的建设,散落在园子里的一些橘子树、李子树和桃子树被砍光了,代之而起的是整齐划一银杏、红枫、桂花、樱花之类的风景林。在这些名贵树种之间,新植了紫薇、映山红、月季等开着鲜艳花朵的树丛,到了春天,姹紫嫣红,清香扑面。即便是深秋之际,也不显得清冷。

丁刚强望望窗外,好一片绿油油的景致,于是生出几缕文思,铺开纸笔。他想起了一首七律,很自然地把诗句很流畅地写在了纸上:

窗外碧野映清心,
绿树红枝寄真情。
阴阳万物清静在,
是非功利皆烟云。
莫道庸吾方彻悟,
只缘宽宥梦难成。
人生哪得中天日,
岂将戏事当人生。

丁刚强写完这几句以后,龙飞凤舞地题上自己的名字,再转身到书架上取了印泥名章,很得意地轻轻盖上。

他觉得意犹未尽,又把这个条幅摊开,拉腔拉调地吟诵起来。读完最后一句,他觉得这八句话的平仄对仗都没有达到七律的要求,“宽宥”这个词也未达意,刚才的那股高兴劲儿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丁刚强把那张宣纸揉成一个团儿,扔到墙角的字纸篓里,然后很疲倦地靠在了藤椅上。

第二天早晨醒来,丁刚强决定开车去朝阳地区。他要去新阳县的朝阳庙抽个签。朝阳庙的签,丁刚强十分迷信,觉得很灵验的。

清溪市到新阳县已通了高速公路,两个多小时便到达了。

刘明亮、汪洪亮都已经离开了朝阳地区。丁刚强不想惊动其他的人,径直去了朝阳庙。

烧了头炷香,磕头作揖后,丁刚强虔诚地举起签筒,摇晃了几下,一根竹签蹦了出来。

他将竹签递给和尚。和尚便抽出一张纸条给了他。

那是签文:“进便是退,退亦为进。”

丁刚强一脸的愁云。

回清溪城路上,汽车开得慢悠悠的。他平日开车喜欢哼个小调,今天却把音响开得很大,放的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激昂的旋律和慢速的汽车配在一起,一点儿也不和谐。

半路上,许晴晴给他的手机发来信息。

信息很简明,就三个字:“别犹豫。”

丁刚强真有点犹豫了。他想和许晴晴谈一次。

他酝酿了很久的一个念头又跳了出来。

他想回到自己的老家去,就做个村长吧。前几天,儿时的一个伙伴来信说,家乡的山头光秃秃的,要是能全部绿化了,一定可以使村里变得富有起来。丁刚强自言自语道:“提前告老还乡,不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吗!”

但真的能够如愿以偿吗?

他又想起了一句自己常说的老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丁刚强苦笑了好一阵,“轰”地将油门踩到最大位置。

“飞起来多好!”丁刚强又苦笑道。

<<风起上篇>> 助理巡视员

助理巡视员

丁刚强被熊文找去谈话,谈他的安排工作问题。

自从竹简博物馆建成,到美国转了一圈,再回到新闻文化厅以后,丁刚强一直是个闲人。他以前的岗位,已经被别人取代了,他也乐得个清闲,整日里看看书 ,写写字,日子很快过去了大半年。

许晴晴到新闻文化厅以后,丁刚强和她不可能像以前那么亲密了,要避人耳目,因此很少有以前那种温馨的场景。

在公开的场合,丁刚强要顾及许晴晴的面子,现在人家毕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啦。再说,许晴晴做了“一把手”,整天忙得像个陀螺似的,难得有很多的空闲。丁刚强便把以前的温馨当作一种美好的回忆,深深地留在自己的记忆之中。

许晴晴觉得,丁刚强老这样混下去,总不是个事。她找丁刚强谈过两次,都被他嘻嘻哈哈地挡了回去。许晴晴便与熊文商量,要熊文征求一下丁刚强的意见。

熊文向许晴晴提议过,让丁刚强担任厅里的助理巡视员。助理巡视员是我国公务员制度规定的一个职务,叫做“非领导职务”,每个单位按领导班子成员职数的比例设定人数。这个职务的工资、待遇属于副厅级干部,但不是领导班子成员。按丁刚强的资历和能力,他应该进入厅党组领导班子。但是,厅党组的几个“职数”已经满了,要等到别人退休,才能腾出位置来。所谓“职数”就是干部岗位编制的数量。机关干部是吃皇粮的,也就是财政拨款。新中国成立以后,按照计划经济的模式,对每个单位、部门都确定编制数,财政依照这个数目拨款。事业单位按照公务员管理,也有职数限制。至于企业,那就是自负盈亏,自己决定用人办法,是市场经济体制。

熊文对许晴晴说:“先委屈他两年吧。”

许晴晴点点头。

她十分感谢熊文的精明。如果真能这样,也算是了了自己的一块心病。虽然丁刚强一时还进不了领导班子,毕竟可以上个副厅级的台阶,今后只是补个党组成员、副厅长职位,那就简单多了。

熊文征求了另外几个党组成员的意见,还特地个别与党外的副厅长、民主党派的邬兴交换了意见。大家没有大的意见。

熊文计划先与丁刚强本人谈一次,再向省委组织部上报,按规定进入考察程序。熊文向许晴晴汇报后,两个人商量,既然厅党组已经研究过了,就不等省委组织部的批复,先任命了单位的“内部粮票”再说。也就是说,工作待遇等,从党组讨论通过的那天算起。这些年,每个单位都有形形色色的“内部粮票”,新闻文化厅这么搞,也不会有人追究。

熊文约丁刚强小会议室谈话。谈话是干部任免的例行手续。按规定,这种谈话应该由一把手出面。许晴晴觉得自己去谈,会显得尴尬,找了个借口让熊文去谈。

熊文的话刚说完,丁刚强便站了起来,拱拱手,抬起脚步就走,连句起码的“谢谢”这样的客套话都没有说,更没有如何做好工作的表态。好在熊文对丁刚强这几年的境遇十分了解,也不计较什么。谈话就很快结束了。

回到家,丁刚强一脸漠然。对熊文的谈话,他一点也不感到突然。想想这个“弼马温”似的“助理巡视员”称呼,还是个“内部粮票”,就觉得憋屈。

<<风起上篇>> 黄玉英在大街上钓鱼

黄玉英在大街上钓鱼

就在彭彪找姜草阳谈话后的那天傍晚,下了一场大雨,清溪城的大街小巷水流成河。

这场大雨导致清溪市出来一件大事:一个外地来这里务工的农民被冲进下水道失踪了。

清溪市的下水道是前些年城市道路改造时翻修过的,劳动大道这样的主干马路上,设立了不少留泥井,以便下大雨时让水流通畅。这场大雨下到半个小时时,街道上的积水就漫到了人行道上,于是有的城管人员就赶紧将这些井盖揭开,想让水流速加快。这些城管当时没有多想,或许就是头脑简单的那种,只顾得揭盖子,忘记了插个小红旗做标志。那个农民刚进城不久,对城里的这一套一点也不熟悉,不小心踩空了,就滑到下水道去了。

电视台的“都市频道”播送了这条新闻。姜草阳的妻子黄玉英看到摇摇晃晃的电视镜头,街上那么多积水,那么多人在走来走去,那么多人哭哭啼啼,受了很大刺激。她在家里坐立不安,居然穿了靴子,披了雨衣,冒着大雨,拿了鱼竿到大街上去钓鱼。

姜草阳当时有事出门,黄玉英出去“钓鱼”没有人阻拦。黄玉英在新闻文化厅对面的街边上,高举着钓鱼竿,兴致勃勃地左右挥动,一时成了清溪城的独特风景,来往的车辆行人免不了停下来吆喝两声,报以讽刺的笑声。

黄玉英在雨中伫立了大约半个小时,因为雨下得太大,街对面新闻文化厅机关传达室的人没有看清楚雨中的人是哪一个。直到王志清从省委机关回家,透过车窗看到了黄玉英孤零零的样子。他心里好一阵难过,立即叫唤着停车,好说歹说才把黄玉英骗进汽车,让司机送她回家去。

许晴晴听人说起这个场景,禁不住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她想给姜草阳打个电话安慰一下,恰好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来电话的,是江东省电视台一位有名的女节目主持人冰冰。许晴晴做记者的时候就与她很熟悉。

寒暄了几句话以后,许晴晴想把话转到正题,问她来电话有什么事儿。但冰冰“啊啊啊”地扯东扯西,一会儿说过去采访中的小事,一会儿又说见了哪个朋友,总不着边际。

许晴晴也就不再真以为她有什么具体的事情,不过聊聊天而已,也“啊啊啊”的。

冰冰的电话挂了后,许晴晴隐隐约约觉得,这个电话与省里某个领导人有点关系。但她不想多往深里去想,赶紧挂了冰冰的电话。

许晴晴再往姜草阳家挂电话,一直没有人接。

许晴晴只好作罢。

<<风起上篇>> 敢于告省长的人

敢于告省长的人

江河水很泄气。他自进入新闻文化厅以后,一直在江东大学读硕士,继而读博士。硕士好混,博士论文却没有通过。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没有去上过课。没有上过课,很多教材以外的东西,他是不可能知道的。而博士论文答辩,是一定要本人到场的。

对于自己的博士论文,江河水压根儿就不熟悉,毕竟不是自己写的。他这个级别的领导干部,对文件、报告之类的文字,一般只要了解基本观点和几个要点就够了。因为这些文字大同小异,万变不离其宗。还有一条,是使领导干部十分放心的,听报告和报送文件的人,是绝对不会对上级的指示、说法提出半点疑问的。他们的职责是理解和执行。用过去的林副统帅的经典语录,就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可以在执行中去理解”。话其实是很精辟的。做领导干部,就是这么简单,到哪里都是那么一套,只要现场发挥就可以了,没有啥可以担心的。

江河水就是以这样的心理去参加论文答辩的。

但论文答辩绝对是另外一回事。

那些高高在上的主持人,对台下的答辩者一点也不客气。他们可不管你是什么级别,该问的话一定要问的。他们对学术问题是研究得很透彻的,思维逻辑、行文推理是很严格的,容不得半点马虎。江河水只了解观点,不懂得细节,自然在教授们的面前要闹出些个笑话,而且他还自作高明地“将错就错”,并不把教授们的问题当一回事,论文通过当然不会有希望了。

秘书白忙乎了三年,江河水还一肚子不满意。

还有一些具体问题使秘书很为难。读博士学位的学费是十分昂贵的,江河水却要报销。报销几万元钱,对江河水来说,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大笔一挥,读博士变成“科研项目”。江河水就是这个科研项目的课题负责人。现在科研经费是归课题负责人管理的,手续也很简单,可以往个人账号上转。去掉交学费的钱,剩下的就进了江河水自己的口袋。而签字办事的却是秘书。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很快, 江河水没有通过博士论文答辩,学费却要公费报销的信息,在新闻文化系统传开了。继而,又有好事者在互联网的论坛和博客上披露了出来。再就是,告状信也飞到了许晴晴的案头。

许晴晴和熊文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冷处理。毕竟江河水是领导干部,这事儿闹出来,对江河水、对新闻文化厅来说,谁都不光彩。许晴晴说,先放一放再说吧。

过不了几天,有另外一封告状信从中纪委转到江东省纪委,再转给了许晴晴。

这封信是署了“江河水”大名的。江河水告的是正在“双规”、接受审查的陈省长。

原来,姜草阳在名城文化研究会搞的一次书画活动中,给当时的陈副书记送了题词稿费2万元。区区2万元,应该不是个大数目,比起正在审查的那些惊人的数目来,简直是微不足道的。但既然提出来了,而且是实名举报,就不得不查。因为牵涉到姜草阳,他已经不在职了,只好由新闻文化厅来查。

许晴晴把告状信批给刘明亮。刘明亮自己不会具体去查案子,自然是派彭彪去查。

彭彪也只好照章行事,先找江河水落实一下情况。江河水对自己写的告状信,被转回新闻文化厅十分不满意,对自己的部下找自己谈话更加不满意。彭彪的问话刚开口,就被他大骂了一通。彭彪只好忍着。

彭彪又把姜草阳请到新闻文化厅的招待所,请老上级说明情况。老上级更不买账,一边接别人的电话,一边听他说话,连起码的礼貌也不顾了。彭彪一肚子委屈,没有地方倾诉,只好再忍着。

彭彪正说话间,姜草阳的的妻子黄玉英疯疯癫癫地跑了进来。她一进门就指着彭彪大骂,说他是个没有良心的东西,对提拔自己的老上级一点面子也不给。

彭彪觉得,黄玉英平日说话颠三倒四,今天的讲话逻辑十分严密,半点没有精神疾病的影子,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一个劲地点头。姜草阳大概也觉得妻子说话有点离谱,呵斥她不要再说。黄玉英转过脸来,挥手给了自己的丈夫一个响亮的耳光。姜草阳顿时觉得自己的面子丢得精光,于是不顾一切地与妻子厮打起来。吵闹声吸引了招待所楼上楼下的住客和围观的人群。彭彪担心继续下去,会闹得不可开交,只好请工作人员把他们夫妻二人送回家去。

一场认认真真的调查,就如此草草收场了。彭彪向刘明亮汇报,请示如何了结。刘明亮摇摇头说:“这个事就别让许厅长为难了,如实向省纪委报告吧!”

<<风起上篇>> 任萍回不了单位

任萍回不了单位

丁刚强的妻子任萍在美国待了一段时间,把儿子的事情安顿好了,就在吴长征的研究所做起了研究工作。一段时间后,她的研究的课题需要一些与中国有关的材料,于是决定回中国一趟。

任萍是与丁刚强赌气去美国的。任萍信奉的理念是:科学无国界。她觉得儿子小强在美国发展前途要大些,自己做点牺牲陪读也值得,于是决定在美国待下去。她的专业是计算机网络,正好吴长征他们的科研项目需要这样的人才,很快就办好了手续。

吴长征把任萍弄过来是一举两得,既找了个专家,又可以是“钓鱼”。吴长征期望的是,丁刚强过来与自己共事,那叫强强联合。他觉得,任萍母子到了美国,丁刚强来美国,那是迟早的问题。

回国后,任萍去单位报到。

任萍是以“访问学者”的名义去的美国,在单位还领一份薪水,只是没有了奖金。在任萍看来,自己不在单位工作,领这份薪水是不应该的。她准备向人事部门提出,办个留职停薪的手续,这样合乎规矩些。

使她感到十分意外的是,她回到办公室后,自己的办公桌没有了踪影,过去的资料、文件全部不见踪影了。

任萍很诧异,自己离开单位才几个月时间,怎么会是这样呢?不管怎么说,自己的高级工程师职位还在呀。

她便去找部门的负责人。

部门负责人说:“大家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

任萍说:“我说过自己不回来吗?”

负责人又说:“你的职位已经被别人顶替了。你还真要回来呀?”

任萍气愤地说:“我不就是个访问学者吗?访问就是暂时呀。中央政策是欢迎国外留学生回国创业,我这个在职干部事业本来就在国内呢。怎么连张桌子都留不下,真想让人不回来?”

她七找八找,才找到了被同事扔在大楼的角落里的材料文件等。

晚上回到家里,任萍气得饭也不想做了。

她给吴长征打了个电话。

吴长征说:“多好的事实!你教育教育丁刚强吧,让他死了那份在国内发展,当大官的野心吧。早点到美国来,一家子在这里团聚多好。我们这里,机会不比国内少啊。”

任萍把吴长征的话对丈夫说了。

丁刚强摇摇头。任萍气得不理他,独自到儿子的房间去睡觉。

一夜无语。

半夜时分,丁刚强被任萍的哭声惊醒了。他赶紧跑过去,却找不出任何安慰妻子的话语来。

第二天,任萍搭早班飞机去了上海,开始了紧张的搜集资料的工作。要求停发薪水的想法,她也不想再说了。

“管它呢,自己不拿,一分钱也不会返回到纳税人手里去。”她这么自己对自己说。

丁刚强没有说服任萍留下来,任萍也没有说服丁刚强马上去美国。一个星期后,任萍从清溪市飞往香港,再转机飞旧金山。

任萍心情特别不愉快,她突然觉得,自己对生长的故土很陌生了。

在高空中遥望着弯弯曲曲、漫长的海岸线,多么美丽的河山故土啊!任萍哭了。

但也有一件事使任萍感到安慰,她用那份本来想申请停发的工资,资助了清江河上游三个贫困的中学生,所有的手续都是丁刚强一手办好的。

任萍给三个孩子写信说,只要孩子们能刻苦学习,高中毕业后再资助他们到美国上大学。

任萍觉得,她做的这件事,比完成一个科研课题还要高兴。

<<风起上篇>> 省长要评教授

省长要评教授

李远还说了一件事,就是陈远林省长想评教授职称,而且还认真运作了一番。

遗憾的是,陈省长居然没有评上。

陈省长是正规的大学毕业生,学的体育专业。在他们那个年代,能够上大学的人,都是凤毛麟角的。他之所以能顺利地由县委书记而地委书记再而副省长、副书记、省长,凭的也是大学生这个金字招牌。

陈远林大学毕业时,省委从学校选拔了一批“政治学徒”。“政治学徒”是六十年代特定的产物,很有点像后来的“第三梯队”和“后备干部”。就是选拔一批大学毕业生到基层去锻炼,让他们一个一个台阶走上来,如果顺利的话,这些人可以成为党委或政府的领导干部。陈远林就是其中很顺利的一个。

按理说,陈远林做自己的官就是,而他偏偏喜好一个教授的头衔。也许是自己觉得不足,陈省长作过乡、县、地、省各级党委、政府的领导干部,就是没有当过教师,连党校的教师也没有当过。毛泽东与美国记者斯诺说过的一段话,对陈远林影响太大了。毛泽东对于别人授予自己的一大串头衔,其中真正满意的只有“导师”这个称呼。伟大的毛泽东学的是师范,最初就是个教小学的。毛泽东学过英文,知道教师和导师是一个词。在他看来,教小学教大学是一回事,都是启迪人的智慧。

陈远林也想做个启迪人智慧的“导师 ”。

做了党的高级干部,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一般是很容易做成的。要秘书代读博士学位的领导干部不在少数。陈省长便要自己的秘书代做“教授”。评教授职称要论文,要著作。这些活儿,陈省长不成问题,他的讲话稿编辑成书,已经不是一本两本了。但教授是要授课时间数量的,那就不容易了。于是,他就到大学去兼课。兼课的教授是不能误课的,陈省长这就为难了,常常由秘书代课。这样,课时数量终于有了。

但职称是要评委们评的。偏有一个评委是老学究,早就听闻了陈省长请人代课,请人捉刀的事情,他不顾脸面地在评委会把真相说了出来,评委会上开了锅似的,教授们起哄道:“省长做自己的高官,干嘛还要来抢我们的饭碗?”投票时,不但没有达到规定要求的三分之二票,连半数也没有。

“干嘛还要来抢我们的饭碗”这句话,一时成了江东省大学教授们的口头禅。

陈省长当然还是省长,教授还是教授,互相不可能有什么联系了。

但江东省的许多干部认为,陈远林没有评上教授,是天大冤枉,是教授们有心理障碍,是妒忌才干的表现。

<<风起上篇>> 陈省长被“双规”了

陈省长被“双规”了

李远给许晴晴打电话,告诉她一件有趣的事。现在他已经不做秘书工作了,嘴巴也就不如以前那么把关得很严,何况是大学的同学。

过去的陈副书记,现在的陈省长,陈远林同志被“双规”了。

“双规”是个特定的词语,是共产党内的一种审查手段,即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说清楚自己的问题。被“双规”的大都是领导干部,一旦被“规”进去了,就失去了行动自由,等到“说清楚了”,就可以直接转到看守所或者监狱去了。

最近几年,被“双规”的领导干部一般都是经济问题。而有经济问题的领导干部一般都养了“小秘”。

陈远林同志也不例外。他涉嫌几起卖官的丑闻,是前一个被“双规”的人拖出萝卜带出泥的。

省长被“双规”后,网络顿时热闹起来,特别是“论坛”一浪高过一浪地转发有关于他的消息。

有个专家做了个研究课题,是关于“论坛”的影响力。他说网络时代出现,传播方式变化了,有多少手机,就有多少个通讯社,就有多少个记者。他援引中国移动发布的数据,全国有多少人拥有手机,有多少人参与“论坛”。按这个数计算,那全国就有以亿数计算的通讯社、有亿数计算的记者。因特网普及和手机覆盖加大,不但使我们这个国家大大增加了社会透明度,也使一些官员、明星等公众人物的隐私,被无情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陈远林无疑是公众人物。

网络上越传越玄,说他有上百个情妇,他家里搜出了上亿元现金。有的说,现金是在冰箱里抄出来的,有的说,他的岳母把现金存在超市的存物柜里,被保安发现了报案才露馅的。更有人说,检察院的人抄家时,有一大叠现金没有发现,被后来纪检的人去复查时找到了,这些钱就成了办案经费。

既然被“双规”了,这些传说免不了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添油加醋的成分不会少。那些与他关系密切的人,也不免被牵扯进去。说到他养的情妇,就要联想起文艺单位的演艺人员,就与新闻文化厅的姜草阳有关系等等。甚至有人将陈远林和某演员的照片贴在互联网上,以证明事实是确认无疑的。还有关于他已经自杀的消息,连自杀的细节也活灵活现。陈省长过去的一些小事、嗜好,一时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题材。

有人说,陈远林当县长时的一个老上司,专程到省城来看他,很受他的冷落。这个老上司过去是地委的组织部长,后来转到清江河上游一家中央直属企业做党委书记,现在离休了。

老上司对当时的陈县长、后来的陈省长十分关心。提拔陈远林当县委书记,就是他力举的。当年的陈书记,对老部长很是感激的。当然,后来的陈省长今非昔比,架子大了许多,每次老上司来了都是秘书挡驾,有一次居然还让他在老干部局的招待所等了一个星期,才叫秘书通知召见。

老上司本来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要找他,只是想叙叙旧。等了这么久,本来就很气愤,加上秘书打电话来,也不怎么客气,他的气不打一处来。但老上司还是想去见见当年的老部下,毕竟等了这么久。令他吃惊的是,自己进门时,陈远林居然没有起身打招呼,直问他有什么事儿要办。这语气使他觉得很不舒服,再看陈远林那抽烟架势和办公室的气派,老干部火气顿时上来,用手杖横扫了桌上的全部文件夹,扬长而去了。

<<风起上篇>> 动作小一点哦

动作小一点哦

省委对“破冰”的决心还是很大的。

就在许晴晴和熊文犹豫不决的时候,省委组织部和省人事厅和给各个单位又发来了一个文件,要求各级各部门在提拔、任用干部和员工招聘工作中,必须实行竞争上岗的办法。

许晴晴不知如何是好。新闻文化厅所属系统好几十个单位,干部职工上千人,早已经习惯了几十年的人事管理模式,事业单位按照行政机关管理,或者说叫“参照管理”。如果真的要破冰,就是说要打破大家的“铁饭碗”,涉及的是上千人的利益。许晴晴想,这可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是跟着上头走,动了人家的筋骨,出了事儿,上级是不会来“了难”,一切都要自己兜着。

被称为“智多星”“刘罗锅”的熊文也没有了主意。

晚上,丁刚强给许晴晴打来电话。谈起竞争上岗的文件,许晴晴直叹气。丁刚强劝她不要急于动作,别走在前面,不必当踩地雷的“尖兵”。

他还说,王志清就是急于要创造成绩, 所以动作快了一点,结果不但自己坐不稳,反而还害了手下的一帮人

最后,丁刚强大声说了一句:“动作小一点啊。”

说完就挂了。

许晴晴的老公从香港回来探亲,隐隐约约听到电话里“动作小一点”的话语,觉得十分奇怪,以为在说他们夫妻的隐私。他不理解自己的隐私为何会从别人的嘴巴里说了出来,便询问电话谁打来的。

许晴晴把这几天新闻文化厅的事说了一遍,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鱼水之欢到高兴之处,许晴晴乐道:“动作小点啊。”她的老公全然不顾这些,反而加大了“工作力度”,房间里天摇地动,一片欢声笑语。

<<风起上篇>> 凡事不能出头

凡事不能出头

《江东日报》一版头条刊出了题目为《全省事业单位“破冰”改革》的消息。

消息说,江东省8.8万余家事业单位全面推进人事制度改革,旨在建立新的用人制度和竞争激励机制,重点解决单位人员能进不能出的问题、领导职务能上不能下的问题、收入分配“干好干坏一个样”的问题,提出了内部转岗、流动调剂、停薪留职、进修学习、提前离岗退养和自谋职业等几种安置办法。陈远林省长指出,要把新闻文化系统作为改革的试点,尽快总结管理体制和人事制度改革的成功经验。

许晴晴是个在新闻界干了很多年的老新闻,报道过省委很多重要的会议、重大的决策和重大事件。她的经验是,省委很多重大的决定,并不是马上就会按照文件和讲话精神去做的。有些是当时政治的需要和上级要求的宣传口径罢了。因此,这条关于人事制度改革的新闻,许多人认为会在省内外或者国内有重大影响的消息,在她看来,价值和《参考消息》里的文章差不多。

许晴晴对反面的教训认真研究过。

她在江东日报工作的时候,有个下属部门的负责人对“干活的少拿钱,拿钱的不干活”的现状不满意,向报社领导同志汇报,提出人事改革的想法。报社领导同志说:“你带头改呀,全报社正需要这方面的经验,你们搞个方案,先试。”这个部门负责人对领导的指示坚信不疑,果然大刀阔斧开动员会,认真研究了一整套办法。这种改革要伤筋动骨,牵涉一些人的利益,不同的看法总是会有的。眼看要实施了,部门负责人心里没有底,就给报社领导同志打了电话,希望再确认一下,心里有个底,能够得到大力支持。

领导同志的回答还是肯定的:“大力支持,放手去干。”

于是,一场人事制度的改革在这个小部门红红火火地展开了。摸底、讨论的时候大家还沉得住气,但等到实施意见公布后,真的伤筋动骨了,这个单位的告状信就满天飞了。报社领导同志却不再说话了,反而强调起“稳定”来,批评单位负责人“不稳重”,“这么大的事不想清楚”,弄得这个单位的工作十分被动。

许晴晴认定的是,凡事不能出头,没有十二分的把握,绝对不要动手,何况是牵涉个人利益的大事。

许晴晴也从王志清推行的那一套中,看到人事问题不是随便可以改的。不改,可能平平静静,一改就要风生水起了。她想拖一拖,看一看,陈省长叫你试点你就未必真去试,至少不能走到别的系统的前面。尽管省委提出“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要把大量干部向二级机构分流,牵涉到许多人的切身利益,这不是省委作个决定就可以解决好的,有很多具体问题,省委领导人是不会来帮你解决的。弄不好就会被动,甚至被姜草阳的老班底赶出新闻文化厅。

但是,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不然就没有与省委保持一致。

省委的会议后,许晴晴大张旗鼓地搞了一次动员大会,把新闻文化厅机关和二级机构科级以上负责人都召集起来,轰轰烈烈做报告、表态,好像就要动起来了。

会后,她却不忙着做计划。

人事培训处处长老贾催问了几回:“下一步如何搞?”

许晴晴不置可否,让他自己拿方案。

老贾处长当然拿不出什么方案来,因为他弄不懂党组书记兼厅长的许晴晴的具体思路,只好从现职人员基本情况的调查摸底做起。

其实做不做调查摸底,人事培训处早就有了一本账。

老贾也照样画葫芦,要求各个单位把改革的方案报上来。

在新闻文化厅工作了一两年的人都知道,改革要从党组做起,厅机关应该是人员精减的重点。人员精减谈何容易!一个单位干部互相牵扯着,谁是谁的亲戚?谁是谁的学生?谁是谁的部下?不一定谁都弄得清楚。因此大家都不来真的。各个部门提出精减的名单,几乎全部是真正做事的招聘工作人员。这些人精减了,事情不会由正式的员工去做,还得招聘临时工作人员。这样的精减或改革有什么意义呢。

“破冰”动员大会后,新闻文化厅流行了一串顺口溜:

事不可以不干,
牛不可以不吹;
光干不吹,
自己吃亏;
光吹不干,
照样吃饭。

听了顺口溜,许晴晴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便找来熊文一起商量。

熊文说:“你是‘一把手’,我听你的。”自从许晴晴到任后,每次与他商量事情,他总是这么说。

经过许晴晴启发,熊文早就想好了,先从系统里的二级单位做起。这些二级单位都是事业单位,大部分是吃财政饭的,要改革,就从“划小核算单位,确定员额总数”开始,方案很快就提了出来。

许晴晴听了汇报后,心里暗自说:“这个熊文,还真看到了问题的本质,是个有思想的人物。”

按理说,照熊文的办法行事,是个上策。但许晴晴不想表露自己的想法,她没有明确表态同意。熊文也不再说什么。

“破冰”改革的动员会刚刚开过两天,告状信就从省委领导同志那里转回来了。告状的主要攻击点,是对“新人新办法”有意见,认为不公平。

许晴晴心想,新人都改不了,老人还动得?看来“破冰”只不过是个说法罢了。

熊文的好主意,她也决定暂时搁一搁。

<<风起上篇>> 沈蛮不放弃被选举

沈蛮不放弃被选举

要过年了,照例召开每年一次的人大和政协会议。

这一年的岁末,江东省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使省人大会议像开了锅似的。

这次人大会议要补选一个副省长。

按照共产党执政几十年形成的老规矩,副省长由省委提名,交省人大会议选举就行了。这就体现了“党管干部”的原则。按照干部管理权限,副省长人选是由中共中央组织部决定的,事先要经过推荐、考察、民意测验等一系列程序。到人大会议上就只是一个程序罢了。

人大的程序是不得不走的。民主与法制,是五四运动以来,我们国家的主旋律。喊也喊了,做也做了,20世纪80年代到了高潮。但中国的民主与法制,不得不有点中国特色。以人大和政协会议为例,为了贯彻省委的意图,每次人大、政协大会开幕的前一天,都要召开代表和委员中的共产党员开会,省委书记主持会议并作重要讲话,强调代表中的共产党员要与省委完全保持一致,必须保证会议按预期计划进行,不能出现偏差。这种工作模式,从中央一直延伸到市县乡镇,成为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所以,几十年里,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

党委写戏
人大唱戏
政协看戏
也有民谣称:
党委当家
人大举手
政协鼓掌

这样的政治格局一旦形成,就有了不可改变的定势,要改变它是极其困难的。

但偏偏有人要改变它。这就是出生于江东省朝阳地区这个民风强悍之地的教育厅长。

教育厅长的名字很怪,叫沈蛮。这名字和他的性格倒是十分接近。

沈蛮当厅长很多年了,资格很老,但年纪并不大,在江东省是个有名的不信邪,总喜欢搏一把的人物。

他家乡朝阳地区的代表团向大会主席团提名,要沈蛮竞选分管教育的副省长。

按理说,沈蛮不应该去竞选副省长,因为省委没有提名,也没有中央组织部的考察等程序,那不是给组织上出难题吗?沈厅长为官几十年,这个规矩和道理他是很懂的。如选不上,今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这一点他也是很清楚的。

如果要较真,按照《选举法》,沈厅长是有权利去竞选的。地区代表团的提名也是合法的。因为只要联名提出参加选举的代表人数达到法律的规定数,这个提名就具有法律意义。

沈蛮自己所在的教育厅党组也表示支持。理由很简单,沈厅长熟悉江东省的教育工作。据后来的调查证实,党组集体决定,支持他竞选,并请各个地市教育局长做人大代表的工作。换句话说,就是拉票。

这可真给江东省委出了个大难题。

省委书记兼任省人大常委会主任颜群辉,是大会主席团的主持人。他觉得问题很严重,于是找沈厅长谈话,要他自己表示“放弃参加选举”。那是很体面的,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情,都是照此办理的。

但朝阳地区来的沈蛮厅长是个骡子脾气,他向颜群辉表示“不放弃”。

颜群辉书记说:“这是省委常委的意见,请你认真考虑。”

沈蛮却回答说:“我尊重代表的意愿。”

省委书记的面子不给,且不去说。省委、常委的意见不听,那可是个原则问题。颜群辉书记气得满脸通红。

主席团决定,会议延期。

省委书记召集地市委书记开会,指示各代表团一定要贯彻省委的意图,并告知这是组织的明确意见。

共产党组织的力量当然是伟大的,是无与伦比的。任何个人是无法与之抗衡的。沈厅长也就当然没有选上。

宣布选举结果时,沈厅长当场晕倒了,从此住进了医院。

事情并没有完结。省委决定:由省纪委组成调查组,对违反组织原则参加竞选、支持竞选的人进行认真调查。

刘明亮被卷入了这件事。

很简单,刘明亮是朝阳人,是省人大代表。他不但自己是朝阳地区代表团的提名人之一,还游说了几个江东大学的校友代表支持沈蛮。

刘明亮很会转弯,他把参与这个事情的全过程向组织上说清楚了。由于检查深刻,他总算过了关,组织结论是:免予纪律处分。

丁刚强是被刘明亮游说的代表之一,也得说清楚。

省纪委的调查组找丁刚强谈了一次话,主要是“澄清事实”,把他在大会上的活动“说清楚”。其实他并没有什么要“说清楚”的,纪委无非是要通过他为别人“取证”什么的。他不是事情的始作俑者,更不是组织者,也没有动员哪个代表支持沈蛮厅长。

丁刚强觉得委屈,觉得损害了自己的尊严和权利,心底里很愤慨。丁刚强想申明,按照法律规定,人大代表在大会上的活动是不能受到任何组织和个人干预的,为这个事情“调查”“澄清事实”都是违法行为。可恼的是,他的想法不能明确地表达。他是党组织的人,是领导干部,对于组织的决定,丁刚强只能无条件地服从。因此,他陷入了莫名的痛苦之中。

他披上大衣,向夜色朦胧的大街走去。他要在寒风中清醒一下自己几乎麻木的大脑。那个烦得他喘不过气来的选举风波,已经被寒风吹得一干二净了。

丁刚强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就这么个态度,随便他们高兴,问一百遍也不搭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