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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再解释吧

朝阳的七月，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朝阳的山，不是属于高原的那种，山的高度海拔没有达到一定的程度，夏季和平原一样燥热难耐。进入盛夏，这里半夜三十度，白天四十度不是罕见的现象。山沟里难得有几丝吹过来的风，山峦和天地被太阳烤得热烘烘的，空气里弥漫着烤焦了的气味，使人透不过气来。有好事者写了个段子，说夏天里朝阳人老是洗澡，早上起床洗个澡，中午睡觉洗个澡，晚上睡前洗个澡，热醒了再洗个澡，跑个步洗个澡，吃个饭洗个澡。段子里戏说，如果外地人给朝阳的朋友打电话，他没有接听，那很可能他正在洗澡。

还有人在网络发帖子说，朝阳的夏日里，躺在床上是红烧，加了席子是铁板烧，上床是清蒸，出门是烧烤，到游泳馆是水煮，回来路上是生煎，到了家里还要回锅……

这些个段子有点夸张，但朝阳的夏天确实很可以与火炉一比的。

一般来说，地方上的两会，都安排在春节前召开，为的是与北京的两会相衔接，下面一级一级开了，正好就是连接上面。朝阳今年不一样，是地区改市，又是首届，所以比常规的时间提前了，也就少了一些规矩套路了。

参加两会的代表和委员们，住在宾馆里，感觉不到窗外的暑热。会内会外看似两重天，其实会内的紧张空气绝不亚于室外的高温。

进入会议第四天，开始进入酝酿政府组成人员人选的程序以后，会议渐渐升温，各个代表团的讨论热闹非凡，大有一浪高过一浪的架势。

恰好此时，远在省城的刘明亮，给丁刚强发来了一个段子，题目叫《夏天的遭遇》：买了筐鸡蛋，到家后居然变小鸡了！买了个凉席，睡一觉后变成电热毯了！汽车停在路边，不用点火自己发动了！在路上遇到个陌生人，相视一笑，变熟人了！桌子太烫，麻将刚码好，居然糊了！

“糊了”和“和了”同音，是麻将术语，用在这里恰到好处。这段子看起来很好笑，但丁刚强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来。好久没有刘明亮的消息，丁刚强不久前和高平凡通电话时还问过他的情况。此刻，丁刚强感兴趣的不是室外气温，是炽热还是冰寒。他要认真分析和掌握这几个宾馆内的冷热变化情况。会议进入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会不会突然来一场暴雨风？他得有所准备。至于鸡蛋是不是变了小鸡，麻将是不是和牌，那是闲人无聊编出来的段子。刘明亮高居省城，有闲心，丁刚强却一点儿也没有。

他心里说，还是在省城好哦，超脱得很。

他改变了每个信息必回的习惯。

“现在可顾不了什么鸡蛋小鸡的事儿，以后再解释吧。”他对自己说。

很多话儿不好直说

两会第一天的分组讨论没有什么波澜，从两个会议《简报》的内容里可以看出，大都是赞扬政府工作报告的内容，无非是福禄寿喜一类的话语，称赞报告总结全面，分析客观，措施有力,这种语言风格已经完全是普通话了，上上下下一个腔调，代表们也感觉到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做了新闻工作多年的许晴晴，多年参与几级两会的报道，称这种报告是 “老套路、老腔调”的“老字号”。

但朝阳市两会到了第二天，形势急转直下。从《简报》看出，各个分组讨论的意见几乎趋于一致，就是对政府工作报告开始提出批评意见，意见焦点集中到了项目建设和流通渠道两个问题。无论是代表的意见还是委员的建议，大都指向这两点。

丁刚强把两会的《简报》找齐，一一读过后感到，这些发言的调子好像事先统一过思想一样，虽然提出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但要说明的问题只有一个，就是政府工作出现了偏差，具体表现就是项目建设盲目投资，没有重点，销售流通渠道没有形成，造成大量农副产品积压，严重影响农民收入。

无论从实际情形来看，还是从战略高度分析，这些意见都是正确的、中肯的。朝阳这样一个偏远的山区，项目建设和流通渠道问题是政府工作的中心。以前的行署，实际行使的是政府的职能。这些意见集中起来一起提出，而且是在人大会议选举市政府领导班子的之前集中提出来，显然矛头指向的是在任专员。丁刚强做过省人大代表，分组讨论的基本走向他是很清楚的。一般来说，第一个核心人物的发言，可以决定这个小组其他人的发言走向。后面的发言，大都是跟着第一个人的主题。如果主持小组会议的人不着意改变话题，小组讨论就很容易被第一个人的发言左右了。现在的情形是，每个小组都是围绕这么一两个主题，显然就是有人在组织和操纵。

丁刚强于是马上给彭彪打电话，要和他分析研究一下，不然会出现偏差。

彭彪对《简报》出现这样倾向性的问题，一点儿也没有察觉。他认为要把两天的讨论结合起来看，第一天说说肯定的话，第二天说点不同意见，这是很正常的，没有必要大惊小怪。他笑着对丁刚强说：“书记的神经是不是绷得太紧了？”

彭彪的乐观情绪是丁刚强没有想到的。

很多话儿不好直说。

丁刚强有点犯难了。他不好说这种情势可能会影响到下一步马上要开展的政府组成人员选举，更不好说柳如是已经提醒了自己。他只好对彭彪说，要求各位常委都到各自的代表团去，随时掌握情况，保证两会按省委和市委的意图顺利完成。

彭彪没有不同意见。丁刚强马上找来贾东生，让他分别给各位常委通气。

晚饭后，丁刚强心里还是不踏实，便给高平凡打了一个电话，说了自己的忧虑。

高平凡正在接待一个外地客人，没有让丁刚强多说，简单回答道：“要引起重视，决不能掉以轻心。”

丁刚强要问个究竟

丁刚强决定找柳如是这个师妹谈一次。他要问个究竟。

人大会议开幕式结束后，各个代表团进入分组讨论阶段。按照大会秘书组的安排，丁刚强和彭彪要分别到一两个代表团参加讨论。丁刚强去了一个县的代表团，听了几位代表的发言以后，就悄悄地离开了会场。他和柳如是约好在宾馆大厅里见面。

自打视察盲聋哑学校以后，丁刚强与柳如是见面的次数已经不少了。开始是在市委来信来访的接待室，网络对话开始以后，他们来往多了，就变在市委的办公室，再后来在丁刚强会省城的车上。这次见面，丁刚强觉得事关重大，应该找个不张扬的场所。但后来一想，与这个师妹见面，没有什么私密性，约在宾馆也无所谓。他每天接触那么多人，没有必要安排什么秘密的地方。

柳如是如约按时到了。丁刚强让秘书先去忙别的，就和柳如是在宾馆大堂的沙发上坐了。宾馆服务员看见市委书记有事要谈，只是泡了两杯茶，就不再过来打搅。

握手以后，没有寒暄。丁刚强说：“谢谢你关心市委的工作。”

柳如是说：“我是关心你这个大师兄呢。在我眼里，你不是书记，就是一大哥而已。”

丁刚强打起了哈哈，说谢谢。他又说：“你的那些话，是有所指的吧？”

柳如是点点头。

丁刚强接着说：“能够具体点不？”

柳如是便说：“地区改市进入实质性进程以后，我一直在关注网络上的论坛一类的专栏，也看了不少帖子。还有微信、微博，我加入了很多群，信息来源还是很多的。我的感觉是，朝阳的地方势力很活跃，对你们这些外来干部很有排斥性的意见。还有一点就是，他们在上面找人支持。”

丁刚强又“啊”了一声。

柳如是接着又说：“很多帖子是挺现在的统战部长黎珺的。帖子很集中，像是有一个班底在操作。”

丁刚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只顾听，并不插话。他心里想，市委网管办的送来的那些简报，对于这个动态，怎么没有一点反应呢？

柳如是说：“昨天，我收到一条短信息，说的是要增强本地自治意识，如何支持黎珺同志的意思。我就警觉了，与我收到的其他帖子一比照，感到是有人在组织策划，所以就给你发了信息。”

丁刚强还是默不作声，让柳如是把话说完。等柳如是的话说完了。他起身对柳如是说：“你分析得有道理。”

柳如是说：“我就尽一个师妹的心意罢了。但愿能引起你的重视。”说罢，喝了一口水，抓起手提包，离开了宾馆大堂。

丁刚强痴痴地站在沙发边，望着柳如是匆匆离开的背影，好久没有挪动自己的脚步。

树欲静而风不止

朝阳市首届人大会议的开幕式很庄严隆重，一切按部就班，把每个程序完成得很圆满。除了作报告的彭彪高亢的声音和接连不断的热烈鼓掌声，没有出现什么别的插曲。

丁刚强端坐在主席台的中央。今天他没有什么具体的任务，就是出席会议而已。彭彪的报告很长，都是丁刚强听过无数遍的话。丁书记觉得有点枯燥，于是摆弄起了手机。早餐以后，有好几个信息还没有回复。

先是给高平凡回信息。

高平凡发来信息说，欧阳书记出国前交代他，一定再找丁刚强谈一次，人大政协两会不能掉以轻心，要密切注意微小细节，从小事看大事。不要弄出乱子来。高平凡本来是想打电话说的，正好在参加一个会议，没有讲话的任务，只是陪会，所以有空闲时间，发信息能够讲清楚，省了打电话这一着。他觉得，信息留在丁刚强的手机里，也可以增加记忆。

丁刚强从内心里感激欧阳晋和高平凡对自己的关心，顿时心头热了。原来松懈了的弦儿又绷紧起来。

他回信息说：“谢谢，谨记教导。”

再就是给汪洪亮回信息。汪洪亮没有紧要的事，接连发了几条流行的段子，其中一条是最近网络里很流行的《男人九想》：

一想强奸无罪，二想小姐免费，三想情人一堆，四想做爱不累，五想喝酒不醉，六想香烟不贵。七想猜奖总对，八想无所不会，九想处女陪睡。

丁刚强觉得汪洪亮做了企业以后，变得油腔滑调了，老是对这么一些段子感兴趣。他记得汪洪亮说过，有闲的时候“真想编一本《段子全书》”。看来他收集的素材不少，估计也达到了编书的阶段。他一边看段子一边笑，读完后就给汪洪亮回复了一句：“我在人大会上，别来骚扰。”

汪洪亮变沉默了。

柳如是也发来了一条，很简单的一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

丁刚强觉得很纳闷，回了一个问号。

柳如是很快回复道：“街头巷议不少。留神你那个统战部长。”

她又发来一句：“北京老首长的下一代对统战部长很关注。”

丁刚强懵了。一个平平淡淡的女教师，对朝阳的政治生活如此关注，竟然还点出对市委某某人物应该“留神”，竟然对北京的动态知道几分。

丁刚强的脑海里画了个大大的问号。他对彭彪振聋发聩的报告没有任何反应，思考着女教师柳如是为什么要给自己发如此警示性的信息。一种可能是她对政治有浓厚的兴趣，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她对丁刚强有浓厚的兴趣，关注着丁刚强的成败荣辱。
丁刚强分析后认为，应该是第二种可能。

莫名其妙的话语

政协大会已经在党员大会召开前的上午开幕了。第二天下午是人大会议正式开幕。大会的开幕式不会有什么很特别的事情或意外。会议的程序很程式化，无非是开幕词、政府工作报告两项。政协委员们列席人大会议。

市一级的人大常委会没有要求市委书记兼任主任，开幕词和政府工作报告不要党委书记来做，党员大会以后，丁刚强觉得轻松了一些。电视晚会以后，他就有点松劲的意味。回到住处就对小胡说：“今晚休息一下，你忙别的去吧。”然后关门洗澡睡觉。
但丁刚强有点兴奋，睡不着。于是穿了睡衣起床，习惯性地打开电脑。

网络里又有柳如是的留言。一大段一大段不连贯的话：

看一个人是否聪明看他的答案；看一个人是否有智慧看他的问题。谁若想在困厄时得到援助，就应在平日待人以宽。环境不会改变，解决之道在于改变自己。

饮酒过量已有醉意者，可服食醋100至200毫升，解酒毒、养肝肾。如果你筋骨不舒服，常吃杏仁有助于缓解肩膀酸痛，对防治心血管系统疾病也有良好的作用。
……

丁刚强用了很大的耐心才把一段一段的互不关联的话儿读完，心头的感觉就是好笑。这个漂亮的女教师怎么会抄来这么一段一段莫名其妙的话语？像人生的总结，也像禅语，还像哲言。是自己的顿悟，想到哪里写到哪里，还是完完全全抄了来的？丁刚强无可考究。他也不会去考究。

丁刚强又想，只有天才，才能写出如此高深飘渺的句子来。他在心头把自己熟知的天才过了一遍。但丁、卢梭、拜伦、弗洛伊德，甚至爱因斯坦，还有中国的屈原、李白、曹雪芹等，莫不是这样的旷世天才，他们的智慧，他们的语言，他们的畅想，是不是就是这样无边无际，颠三倒四，但语出惊人。
眼下屏幕里跳出的一行行的语言，如果真是柳如是自己的作品。那这个女教师一定是个非凡的女人。丁刚强想。

朝阳市正处在一个十分微妙的时期，用时髦的普通话说，处在历史的转折期。作为朝阳市第一行政长官，自己的每一个行动可能带来历史性的作用。丁刚强的神经突然紧绷了起来。

“或许，柳如是的话，在暗示一种什么？”丁刚强回想自己前些年经历的一些大事儿，关键时期，总是会有许晴晴的出现。电脑屏幕背后这个柳如是总是时不时地闪现一下，是不是也是在朝阳的许晴晴？

他给许晴晴拨了一个电话。但对方不在服务区。丁刚强使劲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了，这个新闻发言人陪同欧阳书记出国了。

他想给柳如是拨个电话。但他拿起手机，又放下了。

丁刚强在房间里转悠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坐在电脑前，给柳如是回了一句话：“你说这么多，想说明什么呢？”
柳如是没有回话。丁刚强失眠了。

一派祥和气象

高平凡走后两天，朝阳市“两会”要选举的候选人名单就批下来了。丁刚强和彭彪交换了一下意见，决定按原定计划召开“两会”。原地委秘书长现市委秘书长贾东生负责会务工作，下设秘书、保卫、新闻等若干小组。两会还分别设立了秘书处，除了也有秘书、保卫、新闻等小组外，还设立了议案组或提案组。各路人马纷纷登场，两会宣传如火如荼。

代表陆陆续续到原地委招待所和几家宾馆报到后，丁刚强和彭彪等市委领导人分组到各个代表团“看望”代表委员，后面跟了一大群记者，好一派亲民的架势。不巧的是，晚餐后各位大员分组看望代表委员，不到10分钟，网络就有微言，说什么领导干部不应该是看望代表委员，而应是“拜票”。所谓“看望”是表示对被看望者的关心关怀，而拜票则是体现民意，希望代表、委员支持自己。两者相距太远，不能体现民主意识。当市委网管办把这份《舆情简报》送到丁刚强的案头时，丁大书记很不以为然，哼哼地冲着简报发火。他对胡秘书说，从中央到地方，哪次两会不是领导同志去看望代表委员，新闻里不是每次都播出这样的新闻，我们照样画葫芦就错了？他还说，拜票这个提法是从台湾传过来的，未必符合大陆的实际情况。

小胡回答说：“新搞的人大政协会，朝阳人没有经历过，也许是大家给予的期望比较大。”

小胡这么一说，丁刚强脑袋清醒了一些。他想了一阵，才说：“看来我忽视了民主意识。既然是让人民当家作主，那就让大家说去。会上可以随便说，会外的也可以说。”

小胡笑了：“书记，你本质上还是个知识分子，不像别的领导干部，自己说了的就不改变。”

丁刚强说：“我刚才想了一下，从严格意义上说，是应该上对下尊重，不能居高临下。看望就是居高临下，所谓父母官这个的老概念，就是为民做主，而不是为人民服务。拜票，这个提法确实不怎么好听，但尊重民意，希望代表委员支持，这点是应该的。”

小胡又笑了：“书记你从理论高度来分析哦。”

丁刚强接着说：“孔孟之道主张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是愚民政策。”

小胡提醒道：“中国的事情难办，理论和实际往往脱节。”

丁刚强若有所思地“啊”了一声。

按照会议安排，第二天下午是预备大会，确定确认代表或委员资格、会议程序、主席团等等。但这个会议之前，还要召开党员大会，也就是代表和委员中的共产党员们，要在一起开个会，由同级党委书记主持，向大家通报会议的主旨，要达到的目的和应该注意的事项。换句话说，就是统一思想，党员要与党委保持一致，按照党委的意图贯彻落实。共产党执政，是要通过党员在人大、政协和政府中的作用来体现，而不是以党代政。这个党员大会很有意义。

朝阳市的两会当然也少不了走这一步。

这个党员大会没有排场，没有主席台之类场面。党员济济一堂，不论是地厅级还是县团级乡镇科级或是一般党员，大家平起平坐。

会议由市委副书记、前专员彭彪主持。

彭彪说的主持词很简要，三五句话开个头，就请书记丁刚强讲话。

丁刚强的讲话也很简明扼要，分为三大要点。一是朝阳历史上第一次开两会，是要载入史册的，我们作为执政党的同志，参加这两个会议，是很光荣的。二是会议主要任务是确定今后几年的奋斗目标、选举几大班子，责任很重大，要贯彻省委和市委的意图。三是要发扬民主，不但要自己畅所欲言，还要动员和鼓励党外的同志积极献计献策，积极参与。

彭彪总结了几句，说丁刚强书记的话，很重要很原则，请大家记住他说的三个要点，具体怎么做，请各个代表团深刻领会，一定贯彻。

几百人在一起的大会，没有组织讨论，也不需要做何反馈，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

晚上是朝阳电视台的电视文艺晚会实况转播，盛况空前，热热闹闹，一派祥和的气象。

聪明反被聪明误

丁刚强与金磊说话之间，高平凡不声不响地到了。高平凡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丁刚强的高论，示意陪同的人不要打断他们的话题。丁刚强和金磊说话也太专注了，竟然连客人到了也没有察觉到。

金磊在点头之时，突然看到了高平凡，便慌忙地转过身来握手道歉。

高平凡说：“道歉就不必了，咱们谁跟谁呀。”他尽管做了省委秘书长，说话的腔调还是没有变。老熟人见面了，彼此寒暄握手，坐下喝茶。

高平凡又说：“刚强书记的分析有道理。那年的人大会，我是工作人员，也是现场经历者。那个书记平时很君子的，其实心里很灰色，他的落选，成了大家多年的笑料。正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金磊说：“那年我大学毕业，刚进机关工作，听说过这事儿。记得那个书记后来还落选过一次。”

丁刚强说：“是党代会选省委常委，又被差掉了。”

高平凡说：“还是老毛病，唱高调。党代会之前，每个地市要换届选举，《江东日报》发个选举结果就是了，谁谁谁当书记、副书记，很简单的。这个书记却要坚持在报纸上多宣传自己几句，说什么廉洁自律、作风深入，深得党员群众爱戴，连任市委书记等等。哪个地市委书记不是廉洁自律、作风深入，深得党员群众爱戴？《江东日报》也是多事，这话不登也罢，登了反而惹事。我是省委委员，我就不投他的票。”

丁刚强说：“那叫画蛇添足。”

金磊说：“精辟。”

高平凡说：“你别拍马屁了。咱们进入正题。刚强，有什么麻烦没有，我们碰一碰。”

金磊知趣地说：“你们先聊，我去安排一下，晚上喝点五粮液，我在去弄几个野菜来。”说罢一阵风地走了。

丁刚强从关于金磊的手机信息说起，把给胡秘书送钱等最近经历的一些事儿说了。

高平凡说话大大咧咧，但听起汇报来却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只听而不插话，任由你慢慢地细细地道来。

丁刚强说完以后，高平凡才问话：“你和彭彪交换过意见吗？”

丁刚强答道：“除了送钱送礼这个事以外，我们在一起分析过。”

高平凡说：“现在风气不好，买官卖官的现象是有的。你不说，人家以为你在收呢。干部问题，还不是‘一把手’说了算？”

“我总觉得，这事儿说开了，对这些干部不利，”丁刚强说，“如果把这个钱的事儿一公开，可能影响这个干部一辈子。再说，这个级别的干部都来送钱送礼，好像我们朝阳市开的是卖官的铺子。”

高平凡却说：“你是好心，但可能放纵了一些人。当然，你最后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不能光凭感觉，要考虑几个层面。”

高平凡又说：“朝阳这个地方，历来比较封闭，干部交流出去的不多，地方意识比较重，你要留心，尤其要留心那些代表性的人物。这些代表性的人物，有的是本地人，有的是打着关心本地干部牌子的外来干部。这个风气不可长哦。其他市就有这种情况。欧阳书记要我来，就是要你防止出现意外的极端事情发生。”

丁刚强说：“我和彭彪同志研究了个预案，我已经带来了，请你看看。”

高平凡接过丁刚强递过来的文件，意味深长地说：“预案是写在纸上的，纸上谈兵容易哦，一旦出现了状况，那未必是你们以前想象到的。主要是要有思想准备，不要搞机械办法，要随机处理。”他挥动着手中的文件，轻声地对丁刚强说：“关键的关键呀，还是你和彭彪的意见要一致，要互相配合。”

丁刚强说道：“明白了。”

金磊顿时脸红了

高平凡受欧阳晋的委托，专程到朝阳市一趟，了解地区改市的进展情况。换句话说，就是来给丁刚强打打气，帮助他分析一下情况，商量处理临时变故的应急办法。

丁刚强没有在地方上担任过“一把手”，像换届选举这样的大事没有经历过。用他自己的话说，还没有完全的掌控能力。高平凡的到来，犹如给他打了强心针或兴奋剂。

因为是很好的同学，所以免了很多客套。什么边界上迎接、欢迎宴会这样的俗套全部革去。两人约好直接到新阳县汇合，在下面谈情况，没有那么多闲人杂眼，比在上面方便得多。再说，这里的县委书记金磊，是省委派下来的干部，他以前做秘书的时候就互相熟悉，彼此说话也随便一点。

丁刚强很早就赶到新阳县委招待所等候。金磊见了他就诉苦：“丁书记，有人假冒我的名义发信息，我可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哦。”

丁刚强不苟言笑地答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嘛，没有什么洗清不洗清一说。”

金磊顿时脸红了。金磊通过汪洪亮找过丁刚强，动过买官的念头。大家彼此心里都有数，只是丁刚强没有捅破这张纸，给金磊留下了一点面子。在金磊看来，丁书记不接受珍贵的礼物，没有计较自己的做法，反而把自己作为候选人提出来，真有点感恩戴德、感激涕零，听着书记的话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丁刚强又说，：“是不是别人冒你的名义，很值得研究。”

金磊又紧张起来了。

“这个信息嘛，我没有收到，但有人转给了我。”丁刚强接着说，“信息编的不错，有水平。我认为有三种可能，一是你自己搞的，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第二种可能是别人陷害你，名曰树你不知树何人，另有目的。第三，是你的那些部下们、喽啰们心太急，帮倒忙。”

金磊插话道：“第二种可能性大，是有人陷害我。”

丁刚强却说：“你别急于下结论，我看啦，第三种可能性最大。”

丁刚强接着说了十多年以前一个故事。那时他是省人大代表，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件大事。

那一年换届，省委推荐清溪市委书记做副省长的候选人，这看来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但这个候选人心里没有底气，担心选举时被“差额”掉，于是暗示清溪市代表团的人大代表联名推选自己做省长候选人，目的是“帽子高带一节，砍了一节还留一节”。十名以上代表提名，人大会议当然不能小视，马上列入了会议议程。但这位市委书记又自作聪明，给大会主席团出具一封请求信，言说自己能力水平不够，不能胜任省长位置，言下之意是副省长位置还是胜任的。主席团成员看了这封请求信，议论纷纷。大部分人对这个市委书记嗤之以鼻，认为是大言不惭，没有诚意。选举结果自然不妙，他只好败走深圳。至于这个市委书记以后再发迹，那是他另攀高枝，找到了一个老首长，重新做人的结果。

丁刚强说完这个事儿， 金磊没有吭声，沉思了很久。

丁刚强也在沉思。他担心金磊这事儿，会不会牵扯到北京的老首长后代们。

丁刚强问金磊：“你对刚才那个人，有何高论？”

金磊回答：“做人还是要低调一点儿的好。”

丁刚强说：“那是自然。但我的看法有点与你们不同。古人云，水亦载舟亦能覆舟。说的是要尊重人民的意愿。我这里做另外一个解释。那些给你们抬轿子的人哦，有时候看起来是帮你，实际上效果未必。要深思呀。”

金磊听罢，好久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点点头。

铁板钉钉了吗

丁刚强马上和省委组织部联系，说这边的人大代表全部选举好了，政协委员也协商好了，已经具备了召开两会的准备，请他们赶紧把候选人批复下来。

省委组织部的同志回答说，他们那里已经弄好了，准备最近上省委常委会讨论通过。

丁刚强又给欧阳书记打了一个电话，报告朝阳市两会筹备的情况，并把组织部的意见一并汇报了。欧阳书记回答得很爽快，答应这两天就尽快讨论候选人名单。欧阳书记叮嘱说：“每当换届选举时，都会有一些意外出现，你要有思想准备哦。”
丁刚强回答：“谢谢书记提醒，我一定注意。如果有苗头，我们尽早做工作，一定保证贯彻省委的意图。”

欧阳晋却说：“这个问题，还是要辩证地看。省委的意图是要贯彻的，不然怎么体现党的领导？但如果代表们有完全不同的看法，还是要尊重代表的意见。这说明我们事先考虑得不全面、不周到。贯彻上级的意图，主要看方向，看大局。你们那里新设立人大政协，没有经验，可能会出现一些状况，这是很正常的，要引导，不要简单化处理。”

丁刚强一手拿话筒，一手做笔记，他觉得还是欧阳书记站得高，顿时感到压力小了不少。

但还是有坏消息传来，网络里居然传出来了朝阳市市长、副市长的名单，有人言之凿凿地在网络里发帖，说这是铁板钉钉的消息。

丁刚强心里好笑，自己刚刚和省委书记通过电话，省委常委会还没有讨论呢，他们居然说“铁板钉钉”。

他拿起电话，想要网络管理办的主任去查查信息来源。丁刚强刚伸手抓住话筒，自己又缩了回来，觉得还是不把事儿闹大的好。人家要说，随他去吧。他们要把水搅浑，咱不理这个茬。

静下心来，他又想起许晴晴在电话里说过的两个应该注意的问题。于是给彭彪去了一个电话，商量好下午开个书记碰头会，把两会前应该做的几件事儿研究研究，至少要把情况弄清楚，免得到时候被动。

柳如是发来了信息

柳如是的信息与即将要召开的人大会有关。

上午，柳如是接到一条莫名其妙的信息，说是要请她在人大会议上支持某人，给他参选副市长投上神圣的一票。柳如是觉得好笑，自己不是人大代表，更不是领导干部。怎么支持人家呢。她估计是人家发错了，就想查查发来信息的是什么人，可惜那是一个不存在的电话号码。柳如是觉得这个事儿大，所以干脆告诉丁刚强了。

丁刚强听后，觉得真是事儿大，便要柳如是把信息转发过来。

信息是这样写的：

尊敬的代表：我是新阳县委书记金磊，这次承蒙组织信任，让我担任新成立的朝阳市副市长候选人，恭请您支持我，用你高贵的手，投给我神圣的一票。我一定不负重托，努力为朝阳人民服务，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谢谢。

丁刚强觉得奇了怪了，这人大会议还没有开，金磊怎么就玩起这个花样来了？金磊确实是被推荐人选，但具体岗位还没有确定。他先前通过别人给丁刚强走门子，但丁刚强不吃这一套，对他很不感冒。但碍于这个人是省委派下来的干部，民主测评票数不少，又曾经是领导同志的秘书，他没有极力反对，让他进了这次的候选人范围，至于是人大，还是政府，或是政协的负责人，上头还没有正式批下来，也就是八字没有一撇。他这么一弄，不是画蛇添足，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他就那么肯定自己是在政府工作？哪有这样心急性急的领导干部？

一连串问题把丁刚强自己也弄糊涂了。想来想去，他觉得还真有点不对。据自己对金磊的了解，他虽然很想借这次机会获得提拔，找到施展自己才华的舞台，但以金磊的智商和经验，绝对不会采取如此下策来拉票。这不是自己给自己下套，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丁刚强想，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他便要柳如是把发给他信息的那个电话号码发过来，让有关部门去查一查。

并不是柳如是所说的那个电话号码是乌有的，而是外地的一个群发的号码。至于机主是谁，那就无从查起，得动用特殊手段，通过专门机构去查。丁刚强不想把事情闹大，就像前几次给他和胡秘书使钱那样的事情，他采取的是息事宁人的做法。闹大了，对自己并没有好处。至少说明自己的掌控能力不够。

丁刚强决定先等等看。一边看看金磊有什么反应，一边看看这些人还有什么招。

再说，他还弄不明白，那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

丁刚强对自己说，看来真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再也不能大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