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篇>> 神秘的红土地

一列深绿色的列车,拖着沉重的身躯,缓缓地行驶在江东省西南的红土地上。

红土地是南方的象征。在长江以南的广大丘陵地区,分布着在高温多雨下发育而成的红色土壤。这种土壤含铁.铝成分较多,有机质少,酸性强,土质黏重,是我国南方的低产土壤之一。别看红土地贫瘠,它却是承载千百万生命的巨大怀抱。这里四季分明、雨量充沛,物产丰富,比之莽莽北国的粗犷,显示出江南秀美的姿色。在火红的土壤上,层层叠叠的梯田里,一年四季洋麦花、荞子花、洋芋花、油菜花、萝卜花、油茶花、栀子花等,百花交替开放,色彩斑斓炫目,将鲜艳浓烈的色块一直铺展到天边。

眼下,蒙蒙夜色将这一切美好掩映着,只有火车、汽车的车灯间或扫射几下,或是在农户昏暗的灯光、稀稀散散的野火飘动中,更透出几分神秘的意味。
夜色深沉,寒气袭人。铁路两旁的丘丘岗岗间,飘着团团暗红色的火苗。火苗幽灵似的,“呼啦啦”的,一会儿窜得老高,一会儿又隐匿得无影无踪,更给这片神秘的红土地带来魔鬼般的神秘色彩。
这条列车的线路远离京广、京九、浙赣、湘黔这些大动脉,属于支线的支线。列车车厢是从那些红旗车队淘汰下来的,显得十分陈旧,甚至可以说是破败。铁道部门这些年把巨大的投入放在华东华南的高铁线路和车站建设中去了,这些偏远的红土地,只怕是被那些官员们忘记了。

邋邋遢遢的硬卧车里,浓眉大眼的丁刚强紧靠着车窗,凝视着一闪而过的点点火苗。

丁刚强对车厢的好坏新旧没有兴趣,他感兴趣的是窗外的红土地。

这片红土地,是丁刚强很熟悉的地方。江东省的地形大概分为两部分,紧靠长江的,是一望无际的冲积大平原,而它的南部,则是连绵起伏的红土地。红土地没有高山峻岭的雄伟,是一个又一个起伏不定的小山岗。山岗被青翠的树木和艳丽的鲜花覆盖,有着无穷无尽的神秘。树木花草的脚下是深红色的土壤,偶然可以看见裸露出来的一片片一块块,也有岩石般的异常坚硬。红土地平日并不扬起尘土。但到雨天,那泥水搅合在一起,人们沾上它,就和红土地融为了一体。
丁刚强是红土地的儿子。从小伴随着他的,就是红土地上的泥浆,就是红土地特有的物产红薯。红薯是他祖祖辈辈的食粮。丁刚强常常说,自己是吃红薯长大的新农民。
红土地不光是生产稻米和红薯。在它的深处,掩藏着丰富的煤矿。那红色的火苗,是红土地特有的馈赠:土法炼焦的炉子。江东省的西南部是产煤区,地底下蕴藏着黑黝黝的宝藏。农民们继承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秘诀,家家户户都可以搞几个土法炼焦炉。那可是他们赚钱的聚宝盆呀。

火车沿着弯弯曲曲的清江河,从冲积平原驶往红土地深处的朝阳。朝阳是江东省的一个地区,处于与邻近两个省份交界的边缘地带。

朝阳并不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丁刚强却对这片土地充满了无限的眷恋。

丁刚强已经记不清楚是多少次来朝阳了。刚出校门,分配到当时的江东省文化厅工作,他出差的第一站便是朝阳。

朝阳地处三省交界,边远的两个县是少数民族聚居地。因为语言的差异,汉语和少数民族语言不同,各县的方言不同,形成了三个地方戏品种。这些地方戏或许是从祖辈流传下来的,各自保留着最传统的色彩,曲调迥然不同,故事也不同,就连表演的套路也各有迥异。年轻的大学毕业生丁刚强迷上了这里瑰丽的民间艺术。他在朝阳地区边远的县城、乡镇一住就是十天半月,收集整理的曲目,撰写的评论文章,在当时的江东省新闻文化界掀起了小小的波澜。从此以后,丁刚强每年都要到朝阳一两次,每次都小有收获。几年下来,他自然就成了研究朝阳地方民间文艺年轻的权威。他小小年纪能坐上省新闻文化厅群众艺术处副处长这把交椅,与朝阳这片土地给他的特殊经历不无关系。这也是他着魔似地欣赏窗外魔鬼似的火苗的另一种原因。

朝阳的“魔火”的确有无穷的魔力,就像朝阳人有无穷的魔力一般。在江东省6500万人口、12个地州市中,朝阳是别具一格的。这里是云贵高原和南岭山脉的交汇点,山峦起伏,水系交错,盛产柑橘和其他小水果,人们历来过着富庶丰盈、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

江东省大部分居民是移民的后代。或许是经历的战乱太多,古代的江东人战死无数。从明王朝建立起,朝廷只好在战乱平息后,从邻省迁移成千上万人到这里居住。那些敢于离乡背井到江东来扎根的,大都是一些具有不安分基因的人群。用现代的话说,他们是敢于挑战新生活的强者。由于代代相传,这些基因应该更加强化了吧。而清江河上游的朝阳人,在江东人中更具有特性,或许他们是古代山民和北方移民交错繁衍的后代,有着明显的杂交优势。他们有个自贬式的比喻,戏说自己“像骡子一样”。因为骡子是马和毛驴杂交的后代,以犟的性格闻名于世。的确,朝阳的人群纵有千百种姿态,形形色色,但个性极为强烈,好胜心、斗争性一个胜于一个。历史上,朝阳出过不少中国近代史上驰骋风云的人物。清初一位伟大的思想家,据说做过林则徐的幕僚,就是这山旮旯里农人的后代。他晚年落叶归根,隐居于山野之间,开设学馆,授业育人,教出了一大批志士仁人。清末好几位中兴大臣便是他的门生。一位为首带领队伍推翻复辟帝制、再造共和的伟大人物,据说便是此公的远亲。

站在朝阳的大街上,看到的大都是些面容黝黑,颧骨突出,有着猴子般机灵的男人。他们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有伟岸的身材,许多人可能只是五短身材,却个个都有大丈夫的气概,有的村寨男人拳脚功夫个个了不得,吼起来会惊天动地。这里的女人则娇小清秀,外柔内刚,有着万种风情。朝阳农人口中哼出的民歌、吼出的戏曲,连骂娘的腔调,都有着穿山透木的英武之气。丁刚强只要听上一两段,就像着魔一样地精神振奋,仿佛吸了鸦片般的充满了力量。

朝阳是丁刚强心理上的加油站。每次遇到难题,他都要找个借口,到朝阳待几天,喝足了山泉水,吸足了山野气,主意也就有了,回到省城便一帆风顺了。

<<风起上篇>> 常委扩大会

欧阳晋走进常委会议室时,室内已经坐下了风风火火赶来的几位省级领导干部。

江东省省委常委会的位置是固定的。常委们以书记为核心绕成一个圈儿,谁在谁的左边,谁在谁的右边,是早就约定了的,彼此不会越位。列席常委会的省政协主席、副省长、人大常委会第一副主任在这个圈儿的一侧,不怎么显眼,却也不失轻重。
欧阳晋看看墙上的电子钟⏲,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两点二十五分。

欧阳晋直接走到自己的位置,用眼光扫视了一下会场。

常委和副省长们一个个急速进入会议室。这些平日里总是气宇轩昂的角儿,今晚全变了样儿,没有了平日的握手寒暄,甚至连点头这样的互相打招呼的方式也免了。他们轻轻地把皮包放在桌子上,各自默默地在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墙上的大屏幕上。电脑🖥连接控制的投影仪,将一束影像投射到大屏幕上。人们看到的是泽西湖水库决堤的现场,泽西市委书记孙鸿穿着雨衣,正在指挥部队抢险。

“高平凡,你数一数,还有谁没有到?” 欧阳晋坐下来问道。

冯胜林说:“高平凡在隔壁会议室,他们在整理网络舆情。”

欧阳晋“噢”了一声。他已经习惯了高平凡总在自己身边,忘记了刚才交代高平凡的特殊任务。

冯胜林接着又说:“人都到齐了,开始吧?”

欧阳晋点点头,说:“灾情大家都了解啦,现场已经连接到屏幕上了,不必多说。先请省军区的同志报告部队和民兵预备役人员到达的位置。”

还没有等部队的同志开口,他又转过身对坐在列席位置的办公厅主任说:“告诉高平凡,要他随时把舆论情况汇总,尽快送进来。”

办公厅主任立马站起来,跑到隔壁会议室去了。

省军区司令员示意工作人员关了大灯。他点开按钮,另一面墙上的大幕徐徐拉开,展现给大家的是《江东省紧急情况部署图》。

<<风起上篇>> 水利厅长跑了

朝阳地委书记丁刚强是凌晨两点半被秘书叫醒的。

丁刚强到朝阳地委工作快一年了,半夜被秘书叫醒,还是第一次。因为他的妻子任萍和孩子在美国,他被同学们戏称为“裸官”,只身一人到下面任职,平日与秘书胡建设住在同一个套间。

秘书不敲门闯了进来:“出大事了,泽西湖垮了!”

丁刚强看看手表,此时是凌晨两点三十分。

泽西湖在江东省东部,朝阳地区在江东省西部,两处相隔两百多公里。东边决堤对西边本不应该有太大的影响,他首先想到的是处在省委中枢的欧阳晋,于是掏出手机,拨通了欧阳书记的手提电话。接电话的是书记的秘书,告知正在开紧急常委扩大会。丁刚强默默地放下电话,他又马上拿起电话要了地委机要室:“有紧急电报没有?”对方回答说:“没有”。

他在桌前缓缓坐下来,打开桌上的电脑,屏幕上赫然跳出“泽西湖告急”一行黑字。丁刚强的额头猛然冒出一串汗珠。秘书小胡在同一时刻把房间里的电视机打开,调到江东新闻频道。

电视机里一阵激昂的音乐响起,丁刚强感觉有点像国歌开头的曲调,颇有些紧迫的气势。但他揉揉耳朵细听,那不是国歌,而是一首国外的交响乐曲。丁刚强不希望这些激越的音乐再连续播放,因为它使自己的神经绷得太紧了。他期望电视新闻开始播放泽西湖决堤的新闻。但什么信息也没有。

电视屏幕上不时会蹦出几行刚劲有力的大字,那是“众志成城,战胜洪灾”“军民团结,争取胜利”等醒目的口号。丁刚强一会儿看看网络新闻,一会儿看看电视,依然信息全无。他想:“是屏蔽了?还是记者们来不及采访编辑?”
“太早了,人们还在熟睡之中呢。”他又想。

小胡在一旁静悄悄地站着,什么也不说。

墙上的挂钟,悠然地敲打了三下。凌晨三点了。电视台开始播报“整点新闻”。镜头上出现的是江东省委副秘书长、省政府漂亮的新闻发言人许晴晴。她的身后,站着省委秘书长高平凡和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李远。

许晴晴用低沉的调子,庄重宣告:今天凌晨一时四十五分,我省东南部的泽西湖突遇险情,水库在第八号台风带来的强大暴雨冲击下,不幸决堤,下游1500万居民受到洪水威胁,正在紧急撤离和转移。省委书记欧阳晋、省长冯胜林凌晨两时召开常委扩大会议,紧急部署、指挥人民解放军、武警和民兵预备役人员抢救和搜救人民群众,力争把灾难降低到最低限度。接着的镜头是省委常委扩大会的场景和群众紧急撤离和解放军推进的场面。

小胡在电脑旁大声叫道:“书记,吕晓波跑了”。

丁刚强马上转过身去,抢过鼠标,自言自语道:“他是江东省水利电力厅厅长,这个特殊时期,怎么会跑呢? ”

小胡回答说:“这是刚刚微博传递的信息,网上已有1300人跟帖了”。

丁刚强快速地搜索“吕晓波”这个名字。果然,有帖子说,吕晓波在列席常委扩大会的时候,悄声无息地溜走了。他溜走的过程被省会一家晨报的记者拍了视频,发到网上去了。

在这样紧急的关头,担任抗洪救灾办公室主任的吕晓波,为什么会跑掉呢?他去了哪里?

丁刚强立马拨通了许晴晴的手机,但对方电话正忙。丁刚强只好又回到电脑前,小胡把刚刚搜索到的一条微博信息打开,告诉他,吕晓波跳清江河了。网民分析,他是怕承担决堤造成的重大责任,才采取这种躲避行为的。“吕晓波”就成了江东省的“范跑跑”,很快就风靡网络了。

丁刚强对胡秘书说:“立即通知各位地委委员和副专员,到我这里开紧急会议,研究支援灾区的具体事项。”

胡秘书去了隔壁。丁刚强又拨了许晴晴的电话号码。这次接通了,许晴晴说:“你呀,还在睡觉吗?我这里可像开了锅的粥一样,热腾着呢。”

丁刚强说:“我刚才在电视里看到了你。吕晓波怎么会跑?”

许晴晴大声答道:“你别相信网络上那些跟帖的,针眼大点的事儿,经网民一炒,可以变大成篮球啊。当然啰,也不是没有一点影子。吕晓波这个人,咱们还不了解吗?我忙着呢,没空和你细说,等你回清溪市后,我再详细告诉你吧。”
丁刚强摇摇头,只好无奈地挂了电话。

离开会的时间还有一阵,丁刚强靠着沙发想眯一会儿。但他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老是浮现洪水滔滔的场面。他仿佛被扔进在一只漂泊的小船里,不停地不停地摇晃着。
朦朦胧胧之中,丁刚强回到了十年前那个静悄悄的夜晚。

<<风起上篇>> 省委书记半夜被唤醒

省委书记半夜被唤醒

一阵台风袭来,席卷整个江南大地。泽西湖决堤了。

江东省委书记欧阳晋是在凌晨两点,被省委值班室的电话叫醒,得知这个惊天消息的。

时值盛夏七月。今年江南的天气怪怪的,一会儿骄阳似火,一会儿大雨滂沱。头天下午刚刚下过一场暴雨,窗外还挂着残留的雨珠,欧阳晋室内的空调已经自动关闭了,并没有闷热的感觉。

今晚值班的是省委秘书长高平凡。他从值班室打来电话,欧阳书记听了“决堤”两个字,抓听筒的手颤抖起来,不禁打了一阵寒战,便“嗖”地从床上蹦起来。

他还来不及穿上拖鞋,省长冯胜林的电话也打来了。欧阳晋简单地和他交换了意见,决定立即召开常委扩大会议。

泽西湖不是美国或欧洲那个著名的泽西。它是中国江南的一座大水库,由南岭山脉东北一侧几条江河汇聚而成的。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在全国大办水利轰轰烈烈的热潮中,江东省委动员三十万民工用不到一年的时间建成的,虽然是自力更生、土法上马,但安全系数大,蓄水总量有千岛湖之称的新安江水库的一半。因为泽西湖是长江流域和珠江流域分水岭上的一个人工大湖,长期以来供给江东省大部分与邻省一小部分抗旱灌溉、城镇居民用水。水量充足当然要考虑发电,因其装机容量接近三峡水库的十分之一,所以又是江东省水力发电的重要支柱。

不久前经历了“端阳水”,泽西湖已经装得满满的,眼下正是发电高峰期。就水库库存、蓄水高度问题,他与省长冯胜林之间就有过争论。冯胜林根据气象预报分析认为,今年大汛已过,泽西湖畜水应保持一定高度,以便发电和灌溉之需。欧阳晋担心洪水再来,也要考虑台风威胁,主张减容。这种争论有点类似如三峡大坝建设的争论,修建水库是防洪抗旱为主,还是发电为主,出发点不一样,立场就不同。两相争持不下,只好“看一段再说”。谁料想第七号、第八号台风接踵而来,泽西湖容纳不下上游涌来的滔天洪水。省长只好命令水库一再加大泄洪流量,昨天的强大风暴到来之前,交待副省长密切关注大坝泄洪流量,协调电力部门和水利部门的关系。眼下决堤了,十有八九是协议未果。电力部门的意见占了上风,库容太大,堤坝承受不住,才造成了这样的后果。

欧阳晋的脑海里,立马涌现出泽西湖下游两岸翻江倒海、墙摧屋倒、灾民奔逃、哀号遍地、一片狼藉的情景,眼泪不由自主地蹦了出来。

夜深人静,窗外的风雨无情地鼓足了劲儿,使劲地吹打着摇曳的树枝,发出刺人心肺的嘶叫。

欧阳晋顺手打开床头的手提电脑,快速移动鼠标搜索,居然还没有泽西湖决堤的任何消息,更有一种凄冷的意味猛烈袭来。

他又抓起床头的电话机,拨通了省委秘书长高平凡的手机号码。

高平凡还在省委值班室仔细阅读刚刚收到的紧急电报。他一只手拿电话,一只手拿电报,问道:“书记,通知常委们和副省长几点到这里开会?”
欧阳晋一边脱掉睡衣,一边穿上T恤,说:“十五分钟后怎么样?”

高平凡说:“是,我马上通知。”

欧阳晋紧接着又说:“常委扩大会,你就别参加了。你立即通知宣传部、外宣办、网管办的负责人到常委楼来。你们具体分析掌握舆论动向,尤其是网络、微博有什么跟帖和新信息,听说最近又出了个新花样——微信,你们要密切关注,将所有信息立即整理,交常委会讨论。你要交代他们,同时要拿出应急宣传方案来。”

高平凡简单地回答了一声:“是。”

欧阳晋是独自一人到江东省会清溪市任职的,他的夫人和孩子还在北京,所以不用跟任何人打招呼,拿起公文包便疾风般地往楼下跑去。

大雨还在继续,雨雾蒙蒙一片。院子里的金桂树在风雨中不停地颤抖。一阵闪电击来,照得金桂树的叶片反射出耀眼的白色。白得像雪片一样,十分恐惧。

司机和秘书已经在门口等候。高平凡在给书记打电话后就通知了他们俩。

轿车在林荫道静静地行驶,又一道闪电劈下来,把整个清溪市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明亮。沉睡的市民们此刻还不会知道,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影响着他们正常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