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September 22, 2016

主席团会议

省委组织部二处的处长把谈话的情况向自己的上级部长做了汇报。部长又向冯胜林省长报告，给了朝阳市委一个回复：“既然黎珺本人不主动放弃候选人的资格，是否同意他作为正式候选人，由市人大会议主席团来决定。”

皮球又踢回来了。问题还是得由丁刚强来解决。

当晚紧急召开主席团会议。丁刚强虽然是主席团成员，但他没有主持这一次主席团会议，按规定应该由大会选举的执行主席主持。

主席团会议按照规章进行，会议已经进入第二阶段，这次会议讨论候选人资格问题。

副市长候选人有组织建议推荐的七人，差额选举六人为副市长。代表联名提出白秋做候选人。白秋已经正式书面申请不担任候选人，提名和申请都合乎法律要求。主席团会议接受白秋的申请，实际候选人还是七人，可以实施预选。预选是一种方式，为了保证选举既尊重民意，又有序进行，在代表们提出候选人以后，进行一次投票，确定正式候选人，再由全体会议正式选举。

市长的候选人两人。一个是原任专员彭彪，是组织上建议推荐的候选人。另外一个是代表联名推荐的候选人黎珺。介绍这两个候选人情况的是大会组织组负责人，也就是市委组织部长。他只是照本宣科，念了两个人的简历，没有向主席团透露找黎珺谈话征求意见的过程。但他还是有倾向性地表明，最好不要提出两个候选人，因为票数比较难集中，担心两个人都不能过半数，导致选举失败。

丁刚强本来想出面讲几句话，表达一下贯彻省委意图，支持彭彪的意思。但看到组织部长的讲话已经很明确了，所以没有继续说什么。

主持会议的执行主席征求各位主席团成员的意见。彭彪和黎珺都是主席团成员，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眼光扫向他们，希望他们能讲几句话，但两个人很一致地选择了沉默。

主席团成员大都是市委、各个县市委的头头脑脑，在这样的场合都不想站出来说话，会议出现了冷场。

一个来自基层的主席团成员，准确地说，是劳动模范一类的先进分子，终于站起来发言了。他说话很简单，也不绕弯子，就一句话：“代表大会嘛，应该尊重代表的意见，市长也可以差额选举呀。”

基层代表这么一说，会场顿时热闹起来，马上有人举手说赞成。丁刚强看了看了会场上举起来的手，起码有十来个人。丁刚强看了执行主席一眼，希望他赶紧制止这种局面。

执行主席领会了书记的意思，挥挥手说：“请大家一个个发言如何？”看到会场安静了许多以后，他又说：“组织部长刚才说的，请大家考虑一下，如果两个候选人的票数都过不了半数，选举要重新来，确实有些问题。”

执行主席的这话不说也罢，话一出口，就有人站起来说话：“既然是人大会，还是要按照《选举法》执行。代表联名提出了候选人，不能随便就抹掉。”

接连有好几个人这么说了，执行主席不好再说什么。按照法律规定，这两个候选人必须提请大会选举。

丁刚强不好像平常那样与彭彪交换意见，只能听由主席团会议作出两个候选人一同参与选举的决议。看来只有通过预选，争取把选票集中到省委确定的候选人彭彪的头上。

再说下去就会撕破脸

和黎珺的谈话却不顺利。

黎珺不是知识分子出身，也不是上面派下来锻炼镀金的。他最早是人民公社大队的会计，是从基层一步一步走上来的干部。翻看黎珺的履历，他担任过大队党支部书记、公社党委副书记、公社改乡以后的的乡长。当时干部队伍流行知识化，黎珺没有赶上机构改革突击提拔那一拨，只好去省城的农学院读了两年插班生。结业后回县里工作，担任过副县长、县长、县委书记。前几年地委换届，他升任地委委员、地委统战部长。现在是市委常委兼统战部长。难怪他总说，自己是一个台阶也没有落下过的。这样的领导干部，经历的事多了，意志是异常坚定的。

为了慎重起见，丁刚强报告了省委组织部，请他们那里来一个同志一起找黎珺谈话。省委组织部马上派来了二处的处长，加上市委组织部的部长，三个人约黎珺在市委宾馆的小会议室谈话。

没有等这三个人开腔，黎珺先开口了：“我知道你们找我谈话的目的。其实这个谈话也就一个形式罢了。”这口气明显是先发制人。

丁刚强三个被他这句话弄得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知道该如何说话。

黎珺继续说：“现在是人大会的关键时刻，你们很急是吧？”这么一说，表明他已经知道了谈话的意图，而丁刚强们还真弄不明白黎珺是什么意思？是准备放弃？还是继续坚持？这谈话的主动权就被黎珺给掌握了，似乎是他要找这三个人谈谈自己的看法，征求他们的意见。

丁刚强正在寻思怎么开口说话，黎珺又说了：“其实谈不谈一个样，我从大队干部做起，到今天已经经历了30多年政治生涯，知道该怎么做或不该怎么做。我以前做县委书记的时候，也这么给别的同志做过工作。你们的心情我了解。但我的心情，你们未必了解。一个领导干部，一辈子就那么两三次机会，怎么抓住这个机会，是有学问的。”

丁刚强终于听住道道来了。他赶紧打断黎珺的说话，说道：“既然你明白咱们的意图，那就开诚布公吧。”他掉转头指着另外两个说，“他们俩，你都认识，是来转达省委意图的。”

处长掏出笔记本，想照本宣科，转达省委组织部长的指示，却被黎珺打断了：“不必传达了，那些话，你不说，我也背得出，无非是要大局为重，要贯彻省委的意图，保证人大会胜利闭幕。但我问你们，什么叫尊重代表的意愿？什么叫选举权、被选举权？如果选上一个不是省委提名的候选人就是人大会的失败？从理论上和法律上，都是讲不通的。”

这段话一说出来，丁刚强心头透出一股凉气，他心里说，别看这个黎珺是从基层走出来的干部，并不是一个老粗的形象。想想自己来朝阳市工作半年多的日子，不论大会小会，黎珺很少发言，不显山不露水的，还没有看出他的才干。他这么几句话，还真说到了点子上，一时真找不出拨回去的恰当的语言。他望了望身边的部长和处长，他们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没有反驳的举动。

丁刚强只好说：“这次提出市政府候选人的名单，省委是从全盘考虑的，既要稳定，又要调动大家的积极性，方方面面都要顾及，对每个同志的安排，都有打算。”

“我说老丁呀，这样场面上的话，大家都会说。”黎珺平日称丁刚强为“丁书记”，现在改口直呼“老丁”，说明他的心态已经变了，对现在进行的谈话，早就有了思想准备，“省委对我还有什么考虑，我还真不知道。说句实话，我已经五十一岁了，身体还不错。还可以在朝阳市工作一届。有这个机会，我怎么不把握？大家推荐我，是基于我对这里的情况熟悉。我是一步一步从基层干出来的本地干部嘛，知根知底，敢负责任。代表们信任我，我感到光荣，我觉得自己应该把这个担子挑起来，为振兴朝阳经济做出自己的贡献。当然，我没有按照省委意图办事，给你们增添了麻烦，但也是出于无赖，是身不由己。我这辈子就这一次机会了，也请组织上理解。如果选不上，我认了。我请求当地免职，不在担任副厅级领导干部，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绝不给组织添别的麻烦。”这么一段话，看上好像是黎珺在给丁刚强三人做工作似的。

“你的想法，我是理解的。”丁刚强没有说我们，而是说自己个人能够理解，“但是，你如果主动放弃，组织上就主动了。你有什么要求，我们可以向上级转达，你如果愿意到省直单位工作，待遇上也是可以考虑的。”丁刚强敢于说这个话，是省委组织部的意见，根据黎珺的资历，可以解决“正厅级”待遇，如果他积极配合，按照省委意图选举，会议后可以提拔调整黎珺到省直某个厅局去工作。

但黎珺不为所动。他说：“谢谢组织的关心。我在朝阳生活工作了大半辈子，已经习惯了这里，哪儿也不去了。”

丁刚强觉得这个骡子一样性格的黎珺，就像几年前的沈蛮一样，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他只好说：“你如果不改变主意的话，真要做好选不上的思想准备。那样就没有退路了。”说这个话，也有点最后通牒的意思。

黎珺还是那样固执：“那就让代表们去选择吧。”

丁刚强与其他两个人交换一下眼色，继续谈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再说下去就会撕破脸，如果他真选上了，今后工作上配合就更加难了。

白秋放弃了竞选

丁刚强决定先找白秋谈话，希望这个代表推荐的候选人自己主动放弃竞选，使人大会议按照省委既定的意图进行。

白秋是本地成长起来的干部，大学毕业后回老家工作，一步一步成长进步起来，在几个县委书记中，资格不算最老，但年龄最轻。因为他有过到任萍那里送钱的经历，对顶头上司丁刚强有几分敬意和畏惧。因为丁刚强既退了钱，又顾及了白秋的面子，这个县委书记又对丁刚强有几分愧疚和感激。

和白秋的谈话很畅快，不用转弯抹角就进入了主题。

白秋说：“丁书记，我这个候选人是大家推的，不是我自己做工作得来的。你放心好了，我按照市委的意图，主动退出。”他不说是省委的意图，而说是市委意图，一则是给丁刚强的面子，二则，他心里明白，所谓省委的意图，还不是市委报上去，经省委同意罢了。市委不报上去，哪里有省委的意图？白秋做县委书记不是一天两天，这个道理自然明白得很。

丁刚强还是要纠正一下，他说：“这次所有的候选人都是省委决定的，是省委的意图。市委就是推荐而已。按说，你也可以在推荐范围之内。但考虑到你还年轻，今后还有机会，所以这次没有推荐你。”

白秋点点头，并不说什么，一副虔诚听话的样子。

丁刚强继续说：“人大代表推荐了你，说明你有基础，工作不错，这一点，市委是认可的。人大代表的推荐是有法律效力的，他们有权利推选自己信任的人来做政府的工作，你也有权利接受这个推荐。”他说话语气是很坚定的，虽然他想表达的意思是要白秋谢绝人大代表的意愿，但他又不得不把话儿说得冠冕堂皇，还要说得振振有词。

他嘴上说着，心里在想的是官场流行的话儿：“把每一句废话说得有声有色。”做了官，怎么会是这样一套语言体系？

丁刚强自己都觉得难为情，但他又不得不继续说下去。

“你也可以放弃这次机会。这不等于不尊重人大代表的意愿。推荐你的可能是十人二十人，甚至一个代表团的代表，但选举是全体大会代表的意愿。”说这个话时，丁刚强都觉得自己很拗口，他想尽量多转几个弯，“这次不行，还有下次。铁打的营盘流水的的兵。这句话也可以应用到干部问题上。干部总是流动的，机会总是常有的。我们不是学习辩证法吗，事物总是发展变化的，不会是一成不变的。就像打仗一样，放弃也是一种策略，是为了更好地进攻。”
白秋还是点头称是。

丁刚强觉得话题扯得太远了，就打住刚才的宏论，说：“你愿意放弃这次候选人的机会，说明你境界高，说明你有大局意识。你这样做，就为开好我市首届人大政协会议做出了贡献。我会向省委如实汇报的，今后有机会会优先考虑你的。谢谢你对市委工作的支持。”

白秋见丁刚强的谈话语调下降了许多，就问道：“我现在该怎么办？”

丁刚强说：“很简单哦。你给人大会议主席团写一个书面意见，请求这次会议不要把自己列为候选人。至于理由嘛，你可以自己写几条，谦虚一点，什么资历尚浅，工作能力不够，希望在基层多点锻炼的机会，等等。”
白秋说：“明白了。我马上去写。”

丁刚强说：“人大会议主席团是不是接受你的意见，他们还要讨论做出决定。这样一来，我们的工作就主动多了。”

白秋站起来，两人握了手。

丁刚强拍拍白秋的肩膀，很欣慰地笑了。

彭彪竟然很麻木

丁刚强决定先找彭彪交换意见。

对于彭彪，丁刚强可以说既了解也不了解。说了解，是因为以前在一个单位工作过，毕竟同事 一场，而且还一起办过案子。说不了解，就是分开的时间长了，互相之间有些变化。丁刚强来朝阳地区工作，彭彪没有接上书记位置，自己是有思想准备的，并不像他们过去的老上级姜草阳那样，把没有当上“一把手”的原因归结为新任者。从半年多的合作看，他对丁刚强还是支持的。

过去当专员，是上面派出的干部，完全的任命制。现地区改市，市长任命要经过人大会议。级别、工作性质没有大的变化，但还要过这一关，彭彪以前没有半点思想准备。又突然杀出一个程咬金，来了个民意推荐的候选人，而且由三个代表团的代表联名推荐，要说彭彪没有一点情绪，那是不可能的。丁刚强正琢磨着怎么开口说事，才能有一个好的气氛。

彭彪倒是很坦然。

丁刚强还没有开口，彭彪就说话了：“刚强，你别担心啊。我相信自己这几年，为我们朝阳地区做了些工作的。你应该知道，我还是有基础的。”刚刚地区改为市，彭彪还没有习惯改口称“我们朝阳市”。

丁刚强见他直奔主题，先前想好了一些客套话就没有了用场。他便说：“对目前的动向，我们还是要密切关注，我还是怕出现意外。”

彭彪说：“如果我们自己没有信心，那倒是很麻烦的事。”

听了这话，丁刚强真不知道怎么继续说下去。他心里犯嘀咕，继续说下去，提醒彭彪要引起重视，他会认为你没有信心。说几句宽心话，没有一点实际意义。眼下的情形，彭彪好像没有基本的认识。他是太自信，还是故意摆出一副很坦然的姿态？丁刚强没有时间去揣摩，也不想去揣摩。他觉得最大的问题是采取积极主动的方式和办法去解决问题，去解决发生在彭彪身上，而他自己一点也没有察觉的危机。

丁刚强决定不再继续说下去。他只是叮嘱自己“绝对不能大意”。但嘴上却对彭彪说：“我们多去几个代表团走走，听听大家的意见吧。”

彭彪说：“是呀，关于《政府工作报告》，代表们有很多建设性的意见，多听听，认真修改一遍，大会通过了，我也省心了。”

丁刚强感到彭彪还真的没有半点危机的感觉。都什么时候了，人家竞争对手已经摆好了阵势要与你拼搏，彭彪竟然还是如此麻木，还陶醉在自己所做报告的快慰之中。

丁刚强心里说：“这个老朋友呀，真是个呆子。”望着彭彪麻木的神情，丁刚强恨不得扇他一个巴掌，让他醒醒，让他从麻木中惊醒。

他了解彭彪的固执和自信。看来要依靠彭彪自己做点工作，采取点措施积极应对，那是不可能的。

政治生活不能简单化

还是要找高平凡讨主意。

丁刚强这么想。之所以他没有先找高平凡，是因为高平凡事先提醒过自己，现在进展得不顺利，总觉得没有把事儿办好，说话没有底气。他想先听听智多星和红颜知己的意见，再和高平凡谈，或许心里底气足点。

听了李远的意见，丁刚强心里有了点底气。听了许晴晴的，他又信心全无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和高平凡说话。同学归同学，朋友归朋友，工作没有做好，该检讨还是要检讨的。

丁刚强拨通电话便先做检讨。

高平凡打断了他的话，说：“咱们不说那些场面上的话了。要做检讨，你到组织部去说。”他又说，“按说，根本不是你的错。你哪里来的错。人大代表提名他们信任的候选人，说上天说上地，都是正确的，是天经地义的。”

听了这话，丁刚强松了一口气。其实他心里早就是这么想的，只是不好说罢了。

高平凡还说，提倡民主，是我们历来倡导的东西，怎么一到具体的实际问题，就变了调调，走了样子？就叶公好龙了？一个人大会，代表们推选谁当候选人，本来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按程序走就是。我们作为执政党，提出一个候选人名单就是供代表们参考选择嘛。代表有权利说是或者不是，这是再简单不过了的事情。什么提高到党组织战斗力的高度，那是片面做文章。

丁刚强越听越觉得靠谱儿，就是这个理儿。他当然明白和了解高平凡的思想倾向和政治态度，从一九七八年春天进入江东大学到现在三十多年了，彼此可谓相知。但此刻，高平凡不只是自己的一个相知很深的同学。他这样一个领导干部，如何处理复杂的政治事务，光有这些个认识是不够的。既要有深邃的眼光，又要有政治经验，还要有过人的胆识。社会政治生活也不会是那么简单的。

高平凡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话又说回来，代表的选择归选择，你要执行省委的意图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听欧阳书记说过，当官是个艺术活。领导是要讲艺术的。怎么处理这事儿，是要费些脑筋的。”

丁刚强很不自然地笑着说：“我是费尽了脑筋，想不出高招来。”

高平凡说：“还是一个认识问题。看你怎么认识。看你怎么看待选举的结果。”

丁刚强回答道：“我想得很简单，按省委提出的候选人名单选出来了，就是好结果，就是会议成功。”

高平凡哈哈哈哈大笑起来。他说：“就这么简单？”

丁刚强说：“我很矛盾。从我内心说，我希望尊重民意，代表选了谁就是谁。但具体到现在这个情况，我有两个顾虑，一个是彭彪，如果落选了，那是很难堪的。再是没有按照省委的意图选举，对上不好交代，今后很多事情不好办。”

高平凡说：“这就是实话。”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你首先要减少思想压力，选举结果不论怎么样，都是无法回避的。不要还没有开始，就自己气馁了。我的意思是，积极应对，尊重现实。”

丁刚强回答：“当然，”

“但有一点还是要警觉，”高平凡又说，“我记得先前给你说过，彭彪是什么态度，这个很重要。你们要统一思想，不要因此产生隔阂。再就是，黎珺是不是上面有人支持，要想办法弄明白。如果是真正的民意，那没有话说。如果是上面有人在操纵，问题的性质就变了。我同意李远的意见，你先找黎珺谈一次，看看他的反应再说。”

“要不要给欧阳书记汇报一下？”丁刚强还是有顾虑。再说，冯省长的批示，现在还没有传到朝阳市委来。有了这个批示，他找黎珺谈话也好有个依据。

高平凡回答得很痛快：“书记那里，已经收到我们的汇报材料，许晴晴也跟他说过了你的顾虑。书记的意见很明确，相信你丁刚强会把事儿处理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