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京看望老首长
熊文走后,许晴晴觉得特别累,想找丁刚强说说话。于是给他的办公室打电话。电话没有人接,她才想起来,丁刚强已经下乡了。
其实,丁刚强并不是到乡下去了,而是到北京去了。
是一位老首长打电话邀他过去的。老首长就是帮丁刚强联系文化部项目的那个人。他从社会科学院领导岗位上退下来后,一直与丁刚强保持联系。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与丁刚强是忘年交。
丁刚强清楚地记得,十多年前结识这位从京城流放到工厂的老干部,就像眼前的事。
那是一个初冬的下午,一辆中吉普载着一个六十开外的老人,进入丁刚强所在的工厂集体宿舍区。
与老人同来的是两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他们面无表情,机械地为老人搬运行李。行李很简单,就是一副铺盖、两只箱子和几捆书籍。很快,老人就在宿舍区的一间小房里安起了临时的家。
中吉普拖着那两个中年人一溜烟开走了。
从此,每天清晨,集体宿舍区的大樟树下,多了一个打太极拳的老人。
丁刚强所在的党支部的保卫委员说,老人复姓欧阳,是北京犯了大错误的大干部。这个大干部级别很高,行政10级,有副省长那么高。究竟犯了什么错误,那个委员也说不清楚。他也是听送他来的中年人说的。那是机密,谁也不能问的。
那个年代,丁刚强见这样的干部习以为常,也没有好奇心去问个明白。
老人身材不高,说一口夹杂着客家话的普通话,花白的头发剪成小平头,显得很精神。他很少与别人交谈,喜欢背着手独自在院子里散步。他每天散步的时间好像闹钟一样准时,上午一个小时,下午一个小时,再就是晚上一个小时。无论晴天雨天,从不间断。
不久,老人的夫人也从外地搬来了。还是那个保卫委员告诉丁刚强,她也是个大干部。夫妻俩是来这里接受审查的,由专案组管着。上级规定,欧阳夫妻俩必须每月交纳党费,但不能参加党支部的会议。在丁刚强看来,老人未必对他们的支部会议感兴趣。
有一天,天气特别寒冷,下起了鹅毛大雪。单位要召开紧急会议,可能是有个领导同志来视察。上级通知工厂把地富反坏右分子集中起来,防止他们乱说乱动。这在当时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大凡有什么大事情,如传达上级重要文件、组织防空演习等等,都要把这些个人控制起来,防止他们“捣乱”。这次重要活动,遇上欧阳夫妻俩在工厂,工厂的头儿不知如何是好。把他们当地富反坏右管制?显然不合适。当同志也不行,毕竟人家在接受审查。谁知道他们犯了什么大的错误,是不是路线问题?党支部几个人经过慎重研究,决定叫他们到公园去转悠,规定中午不得回家。为了稳妥,特别派了丁刚强陪伴。他们也只好穿上大衣,裹着围巾,和丁刚强一道在风雪中度过了艰难的一天。
有了这艰难的一天,丁刚强与他们的关系就变得随和了许多。
因为这个老干部还在受审查的阶段,工厂的干部和工人都不愿意和他打交道,免得增加不必要的麻烦。而丁刚强觉得,同住在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他那时年轻,顾虑也少,也不回避,时常到老人的屋子里坐坐。书架上的很多书确实诱人,如《史记》《汉书》《三国志》等,在当时是很难见到的,这让丁刚强大大开了眼界。
丁刚强手脚勤快,也帮老人做点重活,像做蜂窝煤、洗床单被盖这样的活儿。每回干完活儿,丁刚强总要在老人家里蹭上一顿饭,吃点当年难得的红烧肉之类的食物。久而久之,丁刚强在他们家说话也嘴不把门,大大咧咧的。那个党支部委员还找他谈话,批评“小丁敌我不分”。丁刚强笑一笑,装出一副不懂事的傻样,别人也真把他当作不懂事了。
1979年,欧阳老人的问题平反了,但这个时候丁刚强已经进入大学了。他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们是受康生迫害流放到江东省的。欧阳本人1927年就参加了革命,在延安时期就是很有理论功底的知识分子型老干部,长期与康生共事。开始时,他们合作得不错,但“文革”一来,由于认识上的差异,欧阳的“认识问题”升级为“路线问题”。
以后的情形,就和许多老干部一样,受审查、受迫害、最终被赶出了北京城。再后来,欧阳老人的冤假错案平反,官复原职,回了北京。丁刚强也就在北京多了一门“亲戚”。
欧阳是部长级干部,但丁刚强还是按在工厂时的习惯称呼“欧阳老”。欧阳老是从任萍的电话里,听说了丁刚强最近不顺利的情况,特意叫他去聊聊天。
欧阳老现在是地地道道的老干部,离休了多年。但老部长的儿子现在已经是中央一个部的局级领导干部了。
丁刚强到了北京,就住在欧阳老的家里。现在不像当年在工厂的时候,已经没有重活儿干了,时间充裕,自然是要促膝长谈的。
先谈孩子,谈过去的朋友,谈那个党支部保卫委员等等。再就是谈工作。
丁刚强不想和老人讲自己工作上的不顺利。从上大学到分配工作,他想过去找找欧阳老,凭当年的交往,请求给点关照,甚至调到北京工作,老人都是可能办到的。
但这不合乎丁刚强的性格。从老人平反回京至今,丁刚强无数次去拜访过欧阳老,但他只谈学习和工作,后来多了一项谈孩子。丁刚强觉得利用这种关系是一种无能的表现。
任萍觉得丁刚强老这么下去,心情总是不好,怕憋出什么毛病来,就把丁刚强最近一段不顺利的处境在电话里和老人说了。
欧阳老说:“那就要小丁来一趟北京吧,或许能够利用我的影响,帮帮这个忘年交老朋友一把。”
丁刚强没有和老人细说自己的情况,老人也不细问。聊了半天后,欧阳老对丁刚强说,他的儿子不久就要到江东省出差了,肯定会见到省委书记,他要儿子问问丁刚强的情况。
对于老人的儿子,丁刚强也是很熟悉的,记得那年春节假期,他们还在一起做过藕煤呢。
丁刚强也知道“问问”的含义。
丁刚强没有把“问问”当一回事,过两天就回了江东。
临别时,欧阳老对丁刚强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没有个性的生命,就是没有生命。做出特色的工作,就像在创造生命”。
到底是老一辈知识分子和革命家,话中带有深厚的哲理。
在回江东的火车上,丁刚强一直在回味着这句话,细细体会出它的真正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