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篇>> 进什么庙,烧什么香?

进什么庙,烧什么香?

放下李远的电话,丁刚强思考了一会,觉得有必要到他很熟悉的姜厅长那里去坐坐。

姜厅长并不是厅长,而是厅里的党组副书记、常务副厅长姜草阳。

副厅长的前面本来没有“常务”两个字,只是人们习惯的称呼罢了。每个地方或单位,在领导班子里排名第一的副职,大家都称之为“常务”,所以就有“常务副市长”“常务副主任”之类的称谓。那是干部任命文件里没有的头衔。

而人们对于领导干部职务的“副”字,都是尽量避免称谓的。因为那“副”听起来有点不是滋味。除了军队里习惯称谓某某副团长、某某副部长一类的职务外,地方上基本上没有称某某为“刘副市长”“朱副处长”的,一般都要去掉这个“副”字,免去姓氏,很亲切地叫名字,称“某某市长”“某某主任”。这就是很地道的中国官场文化。

丁刚强也不例外,早已经习惯叫姜草阳为姜厅长。他是随大流,人家听起来会觉得心里头舒坦。

丁刚强与姜厅长很熟悉,没有敲门就直接推门进入了他的办公室。

姜草阳正埋头在看文件,并没有注意办公室进来了什么人。

丁刚强便在姜副厅长的大办公桌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来,也不吱声。他了解姜副厅长的习惯,这个文件不看完,他是不会与任何人说话的。

过了一会儿,姜草阳看完了文件,摘下老花眼镜。他抬起头对丁刚强说:“小丁哦,有什么事?”

丁刚强心想,我就不能来随便坐坐?来他的办公室必定是有什么事儿要办吗?但他今天来,确实是有点事儿。他不好把自己心里想的说出来,嘴上却说道:“没什么事呢,到楼上办点事,看见你的办公室门儿开着呢,进来看看你。”
姜草阳说:“就进来看看我?你这个人呀,不会撒谎的。很多人来我这里,也是说来看看。其实他们是有事要来说的。上午就来了十几个人。你也一样,是为了这次干部调整的事情吧?年轻人嘛,要求进步,这有什么不好。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我听听。”

丁刚强笑了:“谢谢姜厅长的关心。我还真没有什么事,就是看看。干部调整的事,听组织上的。”

姜草阳说:“这次调整干部,面会广一点。因为不是一两个人要退下去,是一批人到了退休年龄,所以空出了一些位置。这次呀,对你们是个机会。”

丁刚强点点头。

姜草阳又说:“但是干部问题很复杂,有很多程序,要办很多手续。现在不像以前,我们提个名,党组讨论了就可以任命。搞什么政治体制改革,干部任命要民主化,要群众推荐,要民意测验。还有人提出什么票决制。这样就把事情就弄得麻烦了。再说,一次动这么一大批干部,牵扯到方方面面,要讲究平衡噢。我们这些做领导干部的,一方面要坚持制度,坚持原则,另一方面还不得不照顾方方面面。”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讲起了政治体制改革来了。姜草阳说:“这政治体制改革,不是想改就可以改的。我们在理论上就没有弄清楚。我们为什么一方面说,要依法治国,法律至上,要维护宪法尊严,但又要坚持党的领导,讲集中统一,讲保持一致?这和依法治国其实是有些矛盾的嘛。左也不是,右也不行。就说这提拔干部,既要体现组织上的意图,又要走群众路线,位置怎么摆?上面打招呼的听不听?我们厅机关的人呀,神通大得很哦。这调整干部还没有开锣,只是透个风儿出去,省委打招呼的就来了好几拨,告无名状的也出现了。我现在呀,只能八面玲珑,谁都不得罪了。别看我是个堂堂的厅长,但我其实是在讨好各方的。他们喜欢听什么,我就分别说什么话。这叫做进什么庙,烧什么香。至于这些是不是有些矛盾,有些凌乱,暂时就顾不得了。老中青,左右中,我都得哄着拢着啊。这关系到稳定大局嘛。其实我是很难做人的,大家都知道,目前我们的党风有些不正,一些领导干部形成了既得利益势力圈子,这影响了我们党和人民群众的关系。”

丁刚强被姜草阳说得一头雾水。他东一句西一句,使丁刚强不得要领。他本来是想来这里探探风声的,没有想到这个姜副厅长反而对他诉起苦来。看来这次调整干部,还真有点风生水起的意味。新闻文化厅机关就像一池平静的塘水,很快就要掀起轩然大波了。

丁刚强心想着赶紧离开姜草阳的办公室,不敢再继续听他的高谈阔论。

好在有人敲门进来送文件,丁刚强连忙说:“不敢打搅了”,急急忙忙站起来告别。

<<风起上篇>> 莫名其妙的信件

莫名其妙的信件

丁刚强是个沉默寡言的知识型干部。他这样的人,做事十分低调,平日并不显山露水,不事张扬。在旁人看起来,他是个孤傲不群的角色,因为他好静,好思考,不太与人争论。他之所以这么着急离开单位,想到远离省城的朝阳地区去,是因为新闻文化厅刚刚出了一个怪事儿。这个事儿牵涉到新闻文化厅这次调整干部,也关系到丁刚强本人的前途和命运。

下午他刚到办公室,省政府办公厅的同班同学李远给丁刚强打来一个电话。

李远问:“你们厅里是不是在调整干部?”

丁刚强回答道:“是呀,你们政府中枢的人呀,就是不一样,消息真灵通。”李远以前做过首长的秘书,现在是政府办公厅秘书二处的处长。涉及新闻文化厅的一些事儿,只要不是违背原则的,他总要给丁刚强透个气儿。

李远不与丁刚强说闲话,他直入主题说:“告诉你一件事,你们新闻文化厅呀,又有人告状了。我这里收到一封,还没有交到首长那里去批。你们机关里的人可能都还不知道。如果让干部们知道了,准会像开了锅一样的热闹。”

丁刚强笑道:“是关于干部调整的吧?我们这里已经够热闹的啦,很多人把十八般武艺全部使上了。”

李远也笑了:“那就不怪了。”

他告诉丁刚强,政府办公厅秘书二处收到一封莫名奇妙的举报信。这个所谓信件,既无抬头,也没有落款,并不是写给某某单位某某领导同志的信件,而是一份表格。这个表格列出了新闻文化厅具备提拔副处级正处级干部资格的全部名单。照理说,这个名单是由人事部门掌握的。这些人的学历、年龄、工龄、任职年限、年度考核等级全部列在表上,是供组织人事部门考察和领导班子讨论干部任免时作为依据的。在干部管理很严格的党政机关,这份表格属于机密文件。使人吃惊是,这些名单中有些名字的后面列出了一些数字,谁谁谁5000元,谁谁谁8000元,谁谁谁10000元。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是一份账目清单。是这些人送了相应数目的金额,还是明码标价这些人应该送这么些金额?很使人费解。

丁刚强一边听李远说事,一边在思考。李远说完后,他便说道:“难怪最近厅里有人在传言,韩厅长和姜厅长家里门庭若市,前去拜访的干部排着队儿。莫非他们都是去送礼的?”

李远调侃地说:“你就没有去凑个热闹?”

丁刚强说:“还真有人这么对我说过。建议我去厅长家里走走。也有人说,现在要讲究群众的推荐票,是不是应该请几桌客,拉拉票。现在厅里什么老乡聚餐、同学聚会一个接着一个,还真的热闹着呢。”

李远又笑道:“你也别迂腐,该表示的还是表示一下吧,这次是个机会。”李远在政府办公厅担任处长有两年了,丁刚强此时还是个副处长,“转正”的事,他们商量过好几次。所以李远劝丁刚强抓住这个机会,争取上个台阶。

丁刚强却回答道:“我的性格你还不知道?请客送礼,我本来就不精于此道。再说,这事儿,我是想透了的。谁要真心帮你,是用不着送礼的。谁要是不想帮你,送礼也是白搭。”

李远说:“难得你这么清醒。我们既然收到了这么一个明码标价的信件,说明你们那里迟早要出乱子的。该怎么动作,你真要想清楚了再说。”

丁刚强连忙称是。

<<风起上篇>> 民意测验

丁刚强把手臂伸向车窗底下的夜灯,弯下腰,看看手表。已经是凌晨5点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醒来后,坐在窗口有半个时辰了。再有半个小时,就到朝阳火车站了。他站起来伸伸腰,得意地吹了几声口哨。

丁刚强昨晚是迷迷糊糊登上这趟列车的,也是迷迷糊糊走进卧铺车厢的。因为常去朝阳的缘故,列车长、列车员都和他挺熟。他事先可以不买票,列车员就把他直接领到一个卧铺车厢,然后补票,然后刷牙、洗脸、睡觉等,一切好像都是事先安排好了一般。随着汽笛一声长鸣,火车驶出车站,摇摇晃晃中,他不知不觉中已经离开了省城清溪市。

下午,他还在清溪市内,在那间喧闹不息的会议室里。新闻文化厅几十名大小官员,为了挑选几位优秀的处级干部,按人事部门的要求打钩打圈,行使他们或亲或疏,或公或私,或清或浊的民主选择权力。
这是干部考评,也就是“民意测验”。

丁刚强意识到这钩钩圈圈和他有点关系。

1999年末,厅里几位年逾花甲、盘踞处长位置10余年的老人,终于在他们的这个世纪退出了历史舞台,或很快就要退出历史舞台。这些空出来的位置是:报刊管理处处长、计划财务处处长、市场管理处处长、图书馆馆长、考古学会秘书长、新闻学会秘书长,当然也有丁刚强所在的群众艺术处的处长。每个职位炙手可热。不到40岁、已经做了5年副处长的丁刚强,显然是最有实力在新世纪走上新的历史舞台的角色之一。

这些处长位置的确十分诱人,大部分人每年手中可以掌握上百万元事业经费。只要处长一签字,巨款便可划到他认为该去的地方,多少人在眼睁睁地盯着哦。再说,新闻文化厅7个党组成员,除了一位刚提拔的副厅长才五十出头,党组书记兼厅长、副厅长、纪检组长都五十七八了,过两三年便是江湖过客。还有巡视员、助理巡视员,几个二级机构的一把手,也是省委管理的厅级干部,大部分也是年近退休的角色。上了处长这个台阶,等于拿到了进入下一轮角逐的绿卡。这个门槛不挤死人才怪呢。
丁刚强心想,自己这下可成众矢之的了。说三道四的人肯定不在少数。那些怀着各自心思的人,免不了要找他议论议论,分析分析。谁知道他们安的是什么心?一句话传了三个人,白的可以变成黑的,死的可以变成活的。那才叫人言可畏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不参加议论吧,他们会说你清高,故作深沉,装老爷摆谱儿,官还没当架子就比天大。你若是参加议论,又会有人说你不老练,发表意见轻率,官还没当就摆起了架子,指指点点官气儿十足等。谁能保证自己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谁能保证每个词儿不带一点儿偏颇?人在世间,真难做人啦。丁刚强心里打算,不进这个门槛吧,总觉得不是滋味,心有不甘。硬往里面挤吧,未必真有你的份。他心想:“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说白话儿永远是白话儿,不如干脆“退出江湖”,一走了事。花开花落两由之。

下班以后,他回家拿了几件衣服,提了个开会发的绿色小皮包,跟老婆任萍说了一声“去朝阳几天”,便打的去了火车站。

在的士上,他拿出手机,给分管的副厅长邬兴打了个电话,说是朝阳地区文化局的“三下乡”活动要他去观摩,特地报告一下。邬副厅长也不多问,“嗯”了一声,就当是答应了。丁刚强在机关里待久了,出差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想去什么地方,随便找个借口就是。处长和副处长之间,关系好的,互相打个招呼,关系不好的,各自为政,给处里任何一个人说一声,谁谁谁去了什么地方,也就是照会一下,免得有重要的事找不着人。丁刚强要给分管的副厅长报告,是因为处级干部出差报账必须由上级签字。
丁刚强又给朝阳地区文化局的艺术科长汪洪亮打了个电话,让他明天一大清早到车站接车。

汪洪亮问:“有啥事?”

因为太熟了,彼此说话不绕弯。

丁刚强答:“观摩几天。”他向邬副厅长报告是下面请他去观摩。其实这“请”字是他自己编排出来的。

汪洪亮又问:“去哪个县?”

丁刚强说:“随你安排吧。”两人再不多说,心里自有默契。

就这样,丁刚强迷迷糊糊到了朝阳。

车厢里的灯突然全亮了。列车员走过来吆喝:“朝阳快到了,换票,换票啊。”

丁刚强下意识地看看窗外,闪动着火苗的炼焦炉已经无影无踪了。黑幕遥远处,闪烁着稀稀落落的灯光。他心里说:“哦,朝阳到了。”再抬起手腕看看表:5点45分。

寒冷的冬天,此刻万籁俱寂,火红的朝霞还远着呢。

丁刚强穿起风衣,拎着他的绿色小皮包儿,向车门走去。

<<风起上篇>> 神秘的红土地

一列深绿色的列车,拖着沉重的身躯,缓缓地行驶在江东省西南的红土地上。

红土地是南方的象征。在长江以南的广大丘陵地区,分布着在高温多雨下发育而成的红色土壤。这种土壤含铁.铝成分较多,有机质少,酸性强,土质黏重,是我国南方的低产土壤之一。别看红土地贫瘠,它却是承载千百万生命的巨大怀抱。这里四季分明、雨量充沛,物产丰富,比之莽莽北国的粗犷,显示出江南秀美的姿色。在火红的土壤上,层层叠叠的梯田里,一年四季洋麦花、荞子花、洋芋花、油菜花、萝卜花、油茶花、栀子花等,百花交替开放,色彩斑斓炫目,将鲜艳浓烈的色块一直铺展到天边。

眼下,蒙蒙夜色将这一切美好掩映着,只有火车、汽车的车灯间或扫射几下,或是在农户昏暗的灯光、稀稀散散的野火飘动中,更透出几分神秘的意味。
夜色深沉,寒气袭人。铁路两旁的丘丘岗岗间,飘着团团暗红色的火苗。火苗幽灵似的,“呼啦啦”的,一会儿窜得老高,一会儿又隐匿得无影无踪,更给这片神秘的红土地带来魔鬼般的神秘色彩。
这条列车的线路远离京广、京九、浙赣、湘黔这些大动脉,属于支线的支线。列车车厢是从那些红旗车队淘汰下来的,显得十分陈旧,甚至可以说是破败。铁道部门这些年把巨大的投入放在华东华南的高铁线路和车站建设中去了,这些偏远的红土地,只怕是被那些官员们忘记了。

邋邋遢遢的硬卧车里,浓眉大眼的丁刚强紧靠着车窗,凝视着一闪而过的点点火苗。

丁刚强对车厢的好坏新旧没有兴趣,他感兴趣的是窗外的红土地。

这片红土地,是丁刚强很熟悉的地方。江东省的地形大概分为两部分,紧靠长江的,是一望无际的冲积大平原,而它的南部,则是连绵起伏的红土地。红土地没有高山峻岭的雄伟,是一个又一个起伏不定的小山岗。山岗被青翠的树木和艳丽的鲜花覆盖,有着无穷无尽的神秘。树木花草的脚下是深红色的土壤,偶然可以看见裸露出来的一片片一块块,也有岩石般的异常坚硬。红土地平日并不扬起尘土。但到雨天,那泥水搅合在一起,人们沾上它,就和红土地融为了一体。
丁刚强是红土地的儿子。从小伴随着他的,就是红土地上的泥浆,就是红土地特有的物产红薯。红薯是他祖祖辈辈的食粮。丁刚强常常说,自己是吃红薯长大的新农民。
红土地不光是生产稻米和红薯。在它的深处,掩藏着丰富的煤矿。那红色的火苗,是红土地特有的馈赠:土法炼焦的炉子。江东省的西南部是产煤区,地底下蕴藏着黑黝黝的宝藏。农民们继承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秘诀,家家户户都可以搞几个土法炼焦炉。那可是他们赚钱的聚宝盆呀。

火车沿着弯弯曲曲的清江河,从冲积平原驶往红土地深处的朝阳。朝阳是江东省的一个地区,处于与邻近两个省份交界的边缘地带。

朝阳并不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丁刚强却对这片土地充满了无限的眷恋。

丁刚强已经记不清楚是多少次来朝阳了。刚出校门,分配到当时的江东省文化厅工作,他出差的第一站便是朝阳。

朝阳地处三省交界,边远的两个县是少数民族聚居地。因为语言的差异,汉语和少数民族语言不同,各县的方言不同,形成了三个地方戏品种。这些地方戏或许是从祖辈流传下来的,各自保留着最传统的色彩,曲调迥然不同,故事也不同,就连表演的套路也各有迥异。年轻的大学毕业生丁刚强迷上了这里瑰丽的民间艺术。他在朝阳地区边远的县城、乡镇一住就是十天半月,收集整理的曲目,撰写的评论文章,在当时的江东省新闻文化界掀起了小小的波澜。从此以后,丁刚强每年都要到朝阳一两次,每次都小有收获。几年下来,他自然就成了研究朝阳地方民间文艺年轻的权威。他小小年纪能坐上省新闻文化厅群众艺术处副处长这把交椅,与朝阳这片土地给他的特殊经历不无关系。这也是他着魔似地欣赏窗外魔鬼似的火苗的另一种原因。

朝阳的“魔火”的确有无穷的魔力,就像朝阳人有无穷的魔力一般。在江东省6500万人口、12个地州市中,朝阳是别具一格的。这里是云贵高原和南岭山脉的交汇点,山峦起伏,水系交错,盛产柑橘和其他小水果,人们历来过着富庶丰盈、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

江东省大部分居民是移民的后代。或许是经历的战乱太多,古代的江东人战死无数。从明王朝建立起,朝廷只好在战乱平息后,从邻省迁移成千上万人到这里居住。那些敢于离乡背井到江东来扎根的,大都是一些具有不安分基因的人群。用现代的话说,他们是敢于挑战新生活的强者。由于代代相传,这些基因应该更加强化了吧。而清江河上游的朝阳人,在江东人中更具有特性,或许他们是古代山民和北方移民交错繁衍的后代,有着明显的杂交优势。他们有个自贬式的比喻,戏说自己“像骡子一样”。因为骡子是马和毛驴杂交的后代,以犟的性格闻名于世。的确,朝阳的人群纵有千百种姿态,形形色色,但个性极为强烈,好胜心、斗争性一个胜于一个。历史上,朝阳出过不少中国近代史上驰骋风云的人物。清初一位伟大的思想家,据说做过林则徐的幕僚,就是这山旮旯里农人的后代。他晚年落叶归根,隐居于山野之间,开设学馆,授业育人,教出了一大批志士仁人。清末好几位中兴大臣便是他的门生。一位为首带领队伍推翻复辟帝制、再造共和的伟大人物,据说便是此公的远亲。

站在朝阳的大街上,看到的大都是些面容黝黑,颧骨突出,有着猴子般机灵的男人。他们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有伟岸的身材,许多人可能只是五短身材,却个个都有大丈夫的气概,有的村寨男人拳脚功夫个个了不得,吼起来会惊天动地。这里的女人则娇小清秀,外柔内刚,有着万种风情。朝阳农人口中哼出的民歌、吼出的戏曲,连骂娘的腔调,都有着穿山透木的英武之气。丁刚强只要听上一两段,就像着魔一样地精神振奋,仿佛吸了鸦片般的充满了力量。

朝阳是丁刚强心理上的加油站。每次遇到难题,他都要找个借口,到朝阳待几天,喝足了山泉水,吸足了山野气,主意也就有了,回到省城便一帆风顺了。

<<风起上篇>> 常委扩大会

欧阳晋走进常委会议室时,室内已经坐下了风风火火赶来的几位省级领导干部。

江东省省委常委会的位置是固定的。常委们以书记为核心绕成一个圈儿,谁在谁的左边,谁在谁的右边,是早就约定了的,彼此不会越位。列席常委会的省政协主席、副省长、人大常委会第一副主任在这个圈儿的一侧,不怎么显眼,却也不失轻重。
欧阳晋看看墙上的电子钟⏲,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两点二十五分。

欧阳晋直接走到自己的位置,用眼光扫视了一下会场。

常委和副省长们一个个急速进入会议室。这些平日里总是气宇轩昂的角儿,今晚全变了样儿,没有了平日的握手寒暄,甚至连点头这样的互相打招呼的方式也免了。他们轻轻地把皮包放在桌子上,各自默默地在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墙上的大屏幕上。电脑🖥连接控制的投影仪,将一束影像投射到大屏幕上。人们看到的是泽西湖水库决堤的现场,泽西市委书记孙鸿穿着雨衣,正在指挥部队抢险。

“高平凡,你数一数,还有谁没有到?” 欧阳晋坐下来问道。

冯胜林说:“高平凡在隔壁会议室,他们在整理网络舆情。”

欧阳晋“噢”了一声。他已经习惯了高平凡总在自己身边,忘记了刚才交代高平凡的特殊任务。

冯胜林接着又说:“人都到齐了,开始吧?”

欧阳晋点点头,说:“灾情大家都了解啦,现场已经连接到屏幕上了,不必多说。先请省军区的同志报告部队和民兵预备役人员到达的位置。”

还没有等部队的同志开口,他又转过身对坐在列席位置的办公厅主任说:“告诉高平凡,要他随时把舆论情况汇总,尽快送进来。”

办公厅主任立马站起来,跑到隔壁会议室去了。

省军区司令员示意工作人员关了大灯。他点开按钮,另一面墙上的大幕徐徐拉开,展现给大家的是《江东省紧急情况部署图》。

<<风起上篇>> 水利厅长跑了

朝阳地委书记丁刚强是凌晨两点半被秘书叫醒的。

丁刚强到朝阳地委工作快一年了,半夜被秘书叫醒,还是第一次。因为他的妻子任萍和孩子在美国,他被同学们戏称为“裸官”,只身一人到下面任职,平日与秘书胡建设住在同一个套间。

秘书不敲门闯了进来:“出大事了,泽西湖垮了!”

丁刚强看看手表,此时是凌晨两点三十分。

泽西湖在江东省东部,朝阳地区在江东省西部,两处相隔两百多公里。东边决堤对西边本不应该有太大的影响,他首先想到的是处在省委中枢的欧阳晋,于是掏出手机,拨通了欧阳书记的手提电话。接电话的是书记的秘书,告知正在开紧急常委扩大会。丁刚强默默地放下电话,他又马上拿起电话要了地委机要室:“有紧急电报没有?”对方回答说:“没有”。

他在桌前缓缓坐下来,打开桌上的电脑,屏幕上赫然跳出“泽西湖告急”一行黑字。丁刚强的额头猛然冒出一串汗珠。秘书小胡在同一时刻把房间里的电视机打开,调到江东新闻频道。

电视机里一阵激昂的音乐响起,丁刚强感觉有点像国歌开头的曲调,颇有些紧迫的气势。但他揉揉耳朵细听,那不是国歌,而是一首国外的交响乐曲。丁刚强不希望这些激越的音乐再连续播放,因为它使自己的神经绷得太紧了。他期望电视新闻开始播放泽西湖决堤的新闻。但什么信息也没有。

电视屏幕上不时会蹦出几行刚劲有力的大字,那是“众志成城,战胜洪灾”“军民团结,争取胜利”等醒目的口号。丁刚强一会儿看看网络新闻,一会儿看看电视,依然信息全无。他想:“是屏蔽了?还是记者们来不及采访编辑?”
“太早了,人们还在熟睡之中呢。”他又想。

小胡在一旁静悄悄地站着,什么也不说。

墙上的挂钟,悠然地敲打了三下。凌晨三点了。电视台开始播报“整点新闻”。镜头上出现的是江东省委副秘书长、省政府漂亮的新闻发言人许晴晴。她的身后,站着省委秘书长高平凡和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李远。

许晴晴用低沉的调子,庄重宣告:今天凌晨一时四十五分,我省东南部的泽西湖突遇险情,水库在第八号台风带来的强大暴雨冲击下,不幸决堤,下游1500万居民受到洪水威胁,正在紧急撤离和转移。省委书记欧阳晋、省长冯胜林凌晨两时召开常委扩大会议,紧急部署、指挥人民解放军、武警和民兵预备役人员抢救和搜救人民群众,力争把灾难降低到最低限度。接着的镜头是省委常委扩大会的场景和群众紧急撤离和解放军推进的场面。

小胡在电脑旁大声叫道:“书记,吕晓波跑了”。

丁刚强马上转过身去,抢过鼠标,自言自语道:“他是江东省水利电力厅厅长,这个特殊时期,怎么会跑呢? ”

小胡回答说:“这是刚刚微博传递的信息,网上已有1300人跟帖了”。

丁刚强快速地搜索“吕晓波”这个名字。果然,有帖子说,吕晓波在列席常委扩大会的时候,悄声无息地溜走了。他溜走的过程被省会一家晨报的记者拍了视频,发到网上去了。

在这样紧急的关头,担任抗洪救灾办公室主任的吕晓波,为什么会跑掉呢?他去了哪里?

丁刚强立马拨通了许晴晴的手机,但对方电话正忙。丁刚强只好又回到电脑前,小胡把刚刚搜索到的一条微博信息打开,告诉他,吕晓波跳清江河了。网民分析,他是怕承担决堤造成的重大责任,才采取这种躲避行为的。“吕晓波”就成了江东省的“范跑跑”,很快就风靡网络了。

丁刚强对胡秘书说:“立即通知各位地委委员和副专员,到我这里开紧急会议,研究支援灾区的具体事项。”

胡秘书去了隔壁。丁刚强又拨了许晴晴的电话号码。这次接通了,许晴晴说:“你呀,还在睡觉吗?我这里可像开了锅的粥一样,热腾着呢。”

丁刚强说:“我刚才在电视里看到了你。吕晓波怎么会跑?”

许晴晴大声答道:“你别相信网络上那些跟帖的,针眼大点的事儿,经网民一炒,可以变大成篮球啊。当然啰,也不是没有一点影子。吕晓波这个人,咱们还不了解吗?我忙着呢,没空和你细说,等你回清溪市后,我再详细告诉你吧。”
丁刚强摇摇头,只好无奈地挂了电话。

离开会的时间还有一阵,丁刚强靠着沙发想眯一会儿。但他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老是浮现洪水滔滔的场面。他仿佛被扔进在一只漂泊的小船里,不停地不停地摇晃着。
朦朦胧胧之中,丁刚强回到了十年前那个静悄悄的夜晚。

<<风起上篇>> 省委书记半夜被唤醒

省委书记半夜被唤醒

一阵台风袭来,席卷整个江南大地。泽西湖决堤了。

江东省委书记欧阳晋是在凌晨两点,被省委值班室的电话叫醒,得知这个惊天消息的。

时值盛夏七月。今年江南的天气怪怪的,一会儿骄阳似火,一会儿大雨滂沱。头天下午刚刚下过一场暴雨,窗外还挂着残留的雨珠,欧阳晋室内的空调已经自动关闭了,并没有闷热的感觉。

今晚值班的是省委秘书长高平凡。他从值班室打来电话,欧阳书记听了“决堤”两个字,抓听筒的手颤抖起来,不禁打了一阵寒战,便“嗖”地从床上蹦起来。

他还来不及穿上拖鞋,省长冯胜林的电话也打来了。欧阳晋简单地和他交换了意见,决定立即召开常委扩大会议。

泽西湖不是美国或欧洲那个著名的泽西。它是中国江南的一座大水库,由南岭山脉东北一侧几条江河汇聚而成的。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在全国大办水利轰轰烈烈的热潮中,江东省委动员三十万民工用不到一年的时间建成的,虽然是自力更生、土法上马,但安全系数大,蓄水总量有千岛湖之称的新安江水库的一半。因为泽西湖是长江流域和珠江流域分水岭上的一个人工大湖,长期以来供给江东省大部分与邻省一小部分抗旱灌溉、城镇居民用水。水量充足当然要考虑发电,因其装机容量接近三峡水库的十分之一,所以又是江东省水力发电的重要支柱。

不久前经历了“端阳水”,泽西湖已经装得满满的,眼下正是发电高峰期。就水库库存、蓄水高度问题,他与省长冯胜林之间就有过争论。冯胜林根据气象预报分析认为,今年大汛已过,泽西湖畜水应保持一定高度,以便发电和灌溉之需。欧阳晋担心洪水再来,也要考虑台风威胁,主张减容。这种争论有点类似如三峡大坝建设的争论,修建水库是防洪抗旱为主,还是发电为主,出发点不一样,立场就不同。两相争持不下,只好“看一段再说”。谁料想第七号、第八号台风接踵而来,泽西湖容纳不下上游涌来的滔天洪水。省长只好命令水库一再加大泄洪流量,昨天的强大风暴到来之前,交待副省长密切关注大坝泄洪流量,协调电力部门和水利部门的关系。眼下决堤了,十有八九是协议未果。电力部门的意见占了上风,库容太大,堤坝承受不住,才造成了这样的后果。

欧阳晋的脑海里,立马涌现出泽西湖下游两岸翻江倒海、墙摧屋倒、灾民奔逃、哀号遍地、一片狼藉的情景,眼泪不由自主地蹦了出来。

夜深人静,窗外的风雨无情地鼓足了劲儿,使劲地吹打着摇曳的树枝,发出刺人心肺的嘶叫。

欧阳晋顺手打开床头的手提电脑,快速移动鼠标搜索,居然还没有泽西湖决堤的任何消息,更有一种凄冷的意味猛烈袭来。

他又抓起床头的电话机,拨通了省委秘书长高平凡的手机号码。

高平凡还在省委值班室仔细阅读刚刚收到的紧急电报。他一只手拿电话,一只手拿电报,问道:“书记,通知常委们和副省长几点到这里开会?”
欧阳晋一边脱掉睡衣,一边穿上T恤,说:“十五分钟后怎么样?”

高平凡说:“是,我马上通知。”

欧阳晋紧接着又说:“常委扩大会,你就别参加了。你立即通知宣传部、外宣办、网管办的负责人到常委楼来。你们具体分析掌握舆论动向,尤其是网络、微博有什么跟帖和新信息,听说最近又出了个新花样——微信,你们要密切关注,将所有信息立即整理,交常委会讨论。你要交代他们,同时要拿出应急宣传方案来。”

高平凡简单地回答了一声:“是。”

欧阳晋是独自一人到江东省会清溪市任职的,他的夫人和孩子还在北京,所以不用跟任何人打招呼,拿起公文包便疾风般地往楼下跑去。

大雨还在继续,雨雾蒙蒙一片。院子里的金桂树在风雨中不停地颤抖。一阵闪电击来,照得金桂树的叶片反射出耀眼的白色。白得像雪片一样,十分恐惧。

司机和秘书已经在门口等候。高平凡在给书记打电话后就通知了他们俩。

轿车在林荫道静静地行驶,又一道闪电劈下来,把整个清溪市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明亮。沉睡的市民们此刻还不会知道,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影响着他们正常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