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花礼赞——一对美国夫妇领养一对长沙双胞胎的故事

胡家建 湘潭大学北美校友会

人间四月天,正是故乡南国荔枝花怒放的季节。

“教父,你的两个教女考上了芝加哥的重点高中啦!” 同单位的Liz (荔枝)给我打来电话,她兴奋不已。十六年来,为她的养女,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相互来往密切,她的一对从中国领养的双胞胎女儿,一有好消息都是第一个和我这个做教父的分享的。

办公室前的郁金香花开得正盛,条条块块,红黄蓝绿,姹紫嫣红。爱花赏花,去国三十年,岁岁花季,百花争妍的四月天,我犹对荔花念兹在兹,忘不了首次在故乡南国邂逅荔花的情景。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随湖南省宣传部门代表团访问珠海市,在郊区一个小山村,我们观赏了一片荔枝林。远远望去,荔花像黄色的烟云在黛深色的荔枝林上缠绕,贞静素美如人间童话。

徜徉在荔枝园,只见小小的荔枝花,一点点,一串串抱团簇拥在枝叶间,落英缤纷,脚触之处,是一层凋谢的残花。荔枝十花一子,九花陨落,留一子芬芳。她的朴素大爱的品质,令人动容。

如花的流年,已随风而逝,记忆的屏幕上许多往事已斑驳模糊,但十六年前,我与同事Liz (荔枝)邂逅的情景,却如初识南国的荔花一样,一见如故,友谊弥久日新,为培育她的从故乡领养的孩子,彼此结下了一段此生难以割舍的感情。

那是2003年4月的一个早晨,上班的时节,一个清脆的“早安”招呼把我还处于睡梦状态的思维拉回现实,荔枝满脸堆笑,手中拿着一叠文件来到我的办公室。

荔枝是芝加哥公共图书馆少儿部的处长,她是全美著名的少儿教育专家,手下统领着80个分馆的600多名少儿图书馆员。

我工作的范围是东亚语言文学,无关少儿,平时与荔枝也没有工作往来,她为何一大早就登门造访呢?

正在我诧异之时,荔枝笑盈盈地对我说,她和丈夫准备去中国领养一对双胞胎,她就要做妈妈了。她手中的一叠文件是中文,他们不得要领,过几天就要去中国办理领养手续了,她请我帮忙把这些文件翻译成英文,眼中含着温和祈求的目光。

我欣然应允。打开文件浏览了一下,赫然发现荔枝收养的一对双胞胎女婴,来自我的家乡湖南长沙孤儿院,我的心怦然一动。上班时间,我不得不将文件放入抽屉,整天人在岗上,心却在惦念那些要翻译的文件。

下班回家,在桌前我打开电脑,细细地阅读文件,逐字逐句认真地翻译起来。

一张发黄的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有些字模糊不清,像是被泪水浸泡过的。那是双胞胎的亲生父母,把她们遗弃在街边时留下的言语。纸上记载了女婴的生辰,姐妹的顺序,何时喂了奶。据留言记载,孩子生下来已有三周了,他们跪拜天下好心人收养这对姐妹。字里行间,溢出他们与亲骨肉分离的不舍和痛楚却又万般无奈的复杂心情。

接下来的一份文件是当地派出所公安民警接到报警后发现这对姐妹的记录。记录显示在这对姐妹遗弃街头不到2小时后,民警就发现了这对姐妹,她俩都用小棉被裹着,被安置在一个纸盒里,各自的棉被里是他们父母的留言、奶瓶和一包奶粉。

民警根据父母的留言,当即给姐姐取名张大双,妹妹取名张小双,女民警们给她们洗澡、喂奶。民警户籍处给姐妹俩办理好户口手续后,派出所联系长沙市福利院来人办了交接手续。姐妹俩到医院检查身体后,顺利落户到福利院,整个过程快速又专业。

出生三周的婴儿是最难护理的时期,福利院没有人力全天候照顾姐妹,就委托附近的居民,将她们分别寄养在两个不同的家庭中。

翌晨,我将译好的文件送到了荔枝的办公室。

荔枝接过我送来的译稿,急切地阅读起来。倏地,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从她的脸上滑落下来。双胞胎的经历,触动了她心中最柔软的部位。此时,她的心已飞到了长沙。

荔枝夫妇将大双和小双抱回芝加哥时,姐妹才11个月大。荔枝要按当地的传统习俗为他们的养女举办一个“Baby shower party”, 虽然这种仪式一般是孩子还未出生之前举行,荔枝打破常规,邀请亲戚朋友和同事来祝福他们领养的孩子,此时她认为这对姐妹就是她亲生的了,她要给孩子赋予新的生命。

我到达派对现场时,大双和小双正在人们的手臂中和怀中传递着,大家都亲自抱一抱这对姐妹。面对众多的生人,双胞胎不哭不闹,异常的平静,一对大大的黑眼睛转溜溜地观察着这陌生的人和环境,当我从荔枝手中小心翼翼接过大双后,她定定地望着我不再移动她的双眼,头一直往我怀里钻,此时,一股热流顿时暖遍我的全身,她大概认出我是她的老乡了吧?这是从我故乡来的小天使呀!这时,一种要保护她的情绪在我胸中涌动,我的心不由得颤抖起来。

图书馆馆长主持了这个派对,300多位来宾赶来参加,戴利市长也来了,并亲自为姐妹俩签发了终身免费图书证。亲朋好友和同事都给孩子准备了礼物,衣服、婴儿用品、奶粉和玩具堆成了一座小山。欢声笑语充溢着大厅,就像家乡给孩子做满月酒那样温馨、欢快而热闹。

荔枝喜欢孩子,终身的职业是为孩子服务,少儿阅读工作做得风生水起,她发起的“暑假阅读挑战”项目成为全美的典范,少儿教育和阅读得过好几次全国大奖,她还为此著书立说,出版专著三部。荔枝在少儿教育领域辛勤耕耘,成绩卓著,成为全美的一面旗帜,她很快就从一个普通的儿童图书馆员晋升为少儿处的处长。

人的一生再辉煌美满,也总有不尽人意的地方。荔枝结婚多年,没有生育,她感到她的人生不完整,她要亲身体验带孩子的乐趣,她渴望着要当妈妈。

接下来的日子里,荔枝为这对姐妹日夜忙碌着。美国的医疗费用很贵,孩子一天也不能没有医疗保险。按市里公务员的待遇,荔枝可以为全家免费办理医疗保险。她拿着从长沙市给她的孩子的出生证和领养证等一些文件,到芝加哥市政府财政厅福利处给孩子办医疗保险。福利处的接待人员见荔枝带来的文件都是中文,他们看不懂,无法为孩子办理保险,荔枝解释再三也无用,她急得满头大汗。

无巧不成书,在福利处任经理的Sue闻讯后,出来见了荔枝。Sue见过这些文件,发现是从长沙领养来的双胞胎,当即指示先办事,再补文件。办事人员很快为孩子办理了医疗保险。几天后,荔枝将这些文件送到公证处翻译公证后交到了福利处。事后荔枝才知道Sue是我的太太。

初为人母,婴儿弱小,又是双胞胎,荔枝没有养小孩的经验,她白天上班,晚上要照顾孩子,面对的挑战是显而易见的。一天早晨上班途中,我见到了荔枝,她眼眶发黑,两眼通红,人也瘦了一圈。她告诉我孩子抱回来后出奇地安静,不像她们在长沙时那样活跃。荔枝懂儿童心理学,她说孩子突然从她们熟悉的环境和亲人那儿离开,周围的人脸变了,说话也听不懂了,吃的东西也变了,在她们心里都会产生强烈的震撼,造成很大的不适应,这就如把一颗幼苗突然从生长的土地上连根拔起,移栽到另一块不同的土地上,需要一段挣扎的恢复期,作为领养的婴儿,也要经过一段身体复原期和心理修复期。说着说着,荔枝流泪了,她是心痛这对可怜的姐妹由于生活变故给她们造成的不适。

荔枝是个合格的妈妈,她把姐妹捧在手心呵护,有空就跟她们玩耍,周末带她们去动物园、儿童乐园观赏,渐渐,孩子的脸上终于再次露出了笑容。

荔枝热爱中国,尊重中国文化,她感恩中国让她实现了当妈妈的梦想,她觉得现在她才是个完整的女人。她知道孩子的血管里流淌的是华夏的血液,孩子的根在中国,她不能切断孩子的这条根,要让孩子从小就接触中国文化。

几周后,荔枝又找到我,郑重其事地要大双和小双认我为“教父”。这“教父”是西方大户人家在他们的婴儿受洗礼时聘请的、承担婴儿的宗教教育并兼任孩子的监护人和保护人的德高望重的长者,这“教父”虽无生养之德,却有形同再造之恩。如此重大的托付和信任,我岂能推辞,欣然接受了荔枝的庄重聘请。其实荔枝所需要的“教父”,不只是宗教含义的,而是一种文化认同,她是要我给孩子的教育输入中国文化元素,让她们成长为通晓多元化文化的有全球视野的人才。

冬去春来,我忠实履行自己的承诺,做一个称职的“教父”。介绍推荐一些经典的中国儿童图书给孩子阅读,和荔枝交流育儿的心得,回答他们关于中国文化和风俗习惯等问题。春节和中秋,湖南同乡会举办聚餐和游行活动,我都邀请荔枝一家参加,孩子两岁时就推荐她们上了中文学校学中文。大双和小双在高中也把中文当作她们的必修课来上。

润物细无声。文化的滋润和熏陶是渐进的,大双和小双从小就爱上了有中国元素的一切事物,中国文化中的羊羔跪乳,知恩图报的美德在她们身上体现。她们不忘中国的生身父母和养父母,多次托我打听她们生身父母的下落。趁我回国时,还专门托我为她们在长沙的养父母捎去礼物。

2016年暑假,荔枝携全家返回长沙,踏上了他们盼望已久的寻亲之旅。他们回访拜谢了当年发现她们的民警和福利院,看望了她们的养父母。在长沙的三个星期,他们也四处打听孩子的亲生父母的消息,孩子们要感谢父母给予了她们生命。

但是,由于信息缺乏和时间久远,她们终究没有找到生她们的父母。

文化的投入是隐形的,但她可以精神变物质,为物质文明提供软实力的支撑和注入创新活力。荔枝领养了孤儿,与孤儿结下了不解之缘,她潜心培养大双和小双,还心心系念着天下失去父母关爱的孤儿。亲自发起成立了一个“关注孤儿全球联盟”。今年暑假,经过荔枝的一番联系和组织,她派丈夫史蒂文和小双参加了“为孤儿送爱心”的义务服务团,和其他十几名被领养的孤儿一起,回到长沙孤儿院参加义务护理活动,曾经的孤儿将爱心献给现在还是孤儿的弱势群体,荔枝对孤儿的大爱得到了延伸。

“甘露凝成一颗冰,露浓冰厚更芳馨”。我敬佩荔枝的睿智,敬仰她的胸怀。她就像那壮美的荔花一样,隐大爱于无形,万千素朴,送众生甜蜜。

我崇拜荔花,礼赞母爱,珍爱生命!

(2019年10月15日于芝加哥)

编辑后记:
本文作者为湘潭大学北美校友会会长、美国芝加哥图书馆高级馆员胡家建先生。作者亲历了长沙双胞胎领养到芝加哥的全过程,故事曲折感人。作者提到文中的双胞胎姐妹和养父母最大的心愿是找到亲生的父母,报答他们的生育之恩。本刊特发此文,希望能得到广大读者的帮助,广泛转发此文,知道她们父母信息的读者请发邮件至:XTUAANA@gmail.com

END

撰稿 |胡家建
照片 |Elizabeth Mc Chesney
编辑 | 王毅
责任编辑 |鹤鸣

Modified on 2019-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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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肯塔基州红河谷归来有感

游肯塔基州红河谷归来有感

张海亮

斑驳红叶影,曲径闻鸟鸣。

小阶蜿蜒上,石桥天然成。

莽莽林海秀,悠悠白云轻。

山中觅秋色,隔水起蝉声。

【 注 】

① 肯塔基州:Kentucky,位于美国中东部,正式名称为“肯塔基联盟”。

② 红河谷:Red River Gorge,著名娱乐休闲区。作者于此偶遇石桥(natural stone bridge),秋游归来有感而发。

作者简介

【张海亮张海亮五言古诗一首】湖南邵东人。本科毕业于湘潭大学物理系,曾于中科院物理所读研,硕士博士毕业于美国肯特州立大学。现居美国肯塔基州莱克星顿,经营一家高科技初创企业。爱好广泛,喜羽毛球,吉他,登山,国际象棋,及古诗词。

一曲东洞庭湖的爱情牧歌——读长篇小说《古月情殇》

一曲东洞庭湖的爱情牧歌

——读长篇小说《古月情殇》

王澧华
湘潭大学北美校友会

编者按:笔耕不倦,佳作连连。继上期推介胡家建会长散文集《泪汇心河》后,今天我们又重磅推出他的近四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古月情殇》(Love on the Ancient Moon River)的介绍,此大作已在美国南方出版社出版,Amazon.com和美国最大书店Barnes&Noble即日起在全球销售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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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岳阳楼外住,笔作云梦泽中声。
与胡家建先生交友四十多年,但是,接读他这部近四十万字近500页的长篇巨著,我还是深感惊喜和意外。电视里播放着东方卫视新开辟的狂欢节目《没想到吧》,我这可真是没想到,借用我们那个年代的风靡宝典《十万个为什么》,我这算是“十万个没想到吧”?十万个太多,捡出三个来,与大家分享:

01
第一个没想到,是他真的写出了这么一部长篇小说,而且是用田园牧歌般的诗性语言凝结而成。

家建学长与我,关系很不一般:祖籍都是江西移民,父亲都是生长在湘西北的澧县农村,我俩则又从小生活在湘北洞庭湖畔的华容县;六十年前,“俺老头子”(指父亲)被一纸调令只身调往华容注磁口,“他老头子”则在一声移民令下举家迁徙华容悦来河;上大学之前,俺俩一个在河东,一个在河西,相去不到三十里;大学四年,同一寝室,床头间隔一米半;毕业后,俺俩同在湘潭市工作生活五六年;一个摇篮,一个站椅,他家“丫头”(指女儿)用过,俺家“丫头”接着用。
这么密切的关系,这么长久的交往,我知道家建学长当过小学教师、中学教师,当过新闻记者,留学美国,入职政府公务员,甚至,我还知道他陆续完成了大半辈子的回忆录,在香港出版了纪实与抒情相结合的散文集《泪汇心河》,但是,我却不知道,他还真能构思、真能创作出一部长篇小说,尽管我算是一个最早的怂恿者。
写散文的人,对提炼语言自然是相当讲究的。家建追求小说语言的精致,融散文语言于小说笔墨中。读这部小说,随处可见散文式的写景与抒情,甚至议论与言志,令人赏心悦目。请看他笔下的洞庭良宵雪景: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夜的月光明亮无比,泼洒在皑皑的白雪上,天地间一派银色,冷月无声,夜静得听得见月光穿透雪层的声音。
又如描写湖区的春夜、棉地和蛙声:

月光如水,铺洒在莽莽苍苍的棉地上,密密匝匝的棉树,枝枝叶叶间泛着青灰色的光芒。湖坝里青蛙的叫声牵动了沟沟港港里同伴的歌喉,远远近近,蛙声一片,此起彼伏,给仲春的夜晚增添了几分喜庆的色调。
在我们的小学、中学学习过程中,每逢“言志”作文题,理科成绩好的,多是《我的理想——科学家》,文科成绩好的,当然就是“做诗人”“当作家”了。不仅能写散文,而且还能写小说,而且还是长篇小说,当然是作家了。大学课堂上,班主任潘老师给我们讲授文学理论课,分析典型环境、典型人物与典型性格,何老师给我们讲授现当代文学,欣赏鲁迅与巴金,没想到,家建学长成为我们班第一个同时出版散文与小说的双料作家。

小说优于其他文学形式的一大特点,是在刻画人物时能挥洒自如,天马行空,作家往往将人物内心中最隐秘、最细微的情绪,精雕细刻地用人物的心理活动表现出来,立体地呈现人物丰满的形象。

家建堪称描写女性心理活动的高手,他成功地捕捉女性情爱思绪的变化,通过传统的白描,揭示其心理活动,展现湖区不同地位、不同职业和不同文化程度的女性不同的思维方式和行事原则,包括她们各个不同的价值观和审美观,全方位、多视角、多层面感触女性敏感的心理脉动。如此细腻真切地展示国营农场不同性格的女性风貌,《古月情殇》是我读到的第一部。

在听到自己将出任妇女主任的传言后,曹小芹内心深处很纠结,既诚惶诚恐,又日夜企盼,一方面,担心自己文化水品低,官场经验不足,不能胜任这一职务,另一方面,她心底里的那股渴望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当官野心又不时在萌动:

曹小芹最近也听到不少议论,说是分场准备让她去担任妇女主任,近几天她脑子里一直琢磨这件事,在去与留的问题上反复权衡,担任分场要职,她还是有点心虚,担心自己的能力有限怕难以胜任工作,但心里还是渴望担任那个职务的,她环顾了一下热气腾腾上窑工地,心想如果当上了党委,八中这些教师就会在她的管辖之下,人们会对她敬畏三分,至少没人敢当面叫她曹边边了,但她一想到要与这火热的生活和相处无拘的同事分开,她又有点失落和不舍,和八中的年轻教师在一起打打闹闹,无拘无束,想说就说,想骂就骂,互不设防,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欢乐和趣味,更值得怀念的是在这儿她成功地收获了爱情。曹小芹沉默了,脸上挂着一丝忧郁。
又譬如写梅金钗遭到胡俊杰的冷落后,在棉田中情景交融的心理描写:

棉田里很静,叶片在秋风中絮语……两只五彩缤纷像披着彩霞涂着油彩的相思鸟轻轻地落在一颗大的棉树上,它们从头顶到背部都抹着橄榄色,红的嘴、黄的胸,两只圆圆的小眼睛中眼珠像黑宝石一样镶嵌在其中。听大人说相思鸟是爱情鸟,它们对爱情忠贞,一辈子不弃不离,从一而终。梅金钗被这对美丽的鸟迷住了,禁不住停下来细心观赏它们。相思鸟在呢喃低语,互相整理着对方的羽毛,最后,这两只鸟的嘴碰到了一起,许久也没分开。“多幸福的小鸟!”梅金钗惊呆了,她的脸不禁发起烧来。相思鸟飞走了,在空中画出一道彩虹。梅金钗感到一阵失落,激荡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独自在棉地里一边摘棉花,一边想着自己的心思。按常理,如果胡俊杰在乎自己,他不会拒绝同自己单独相处的机会,回想起近来他们两人之间常有的龃龉,梅金钗越来越感到胡俊杰这人孤僻、固执、冷傲、不解风情。她还想到自己去胡俊杰家已经两次了,还留宿见了他的父母,这在农村就是正式确定男女关系的标志性步骤,可胡俊杰没一次提过去见自己的父母,也从未听到他哄自己,说喜欢自己的情话,至于身体上的亲密接触就更谈不上了。

突然,两只灰色的野兔不知从哪儿跳出来向梅金钗这边张望,还不时追逐打闹向梅金钗秀恩爱似的。一只大一点的野兔用两只前爪抹了抹胡须,一个鹞子翻身跑开了,另一只也追了过去。梅金钗见它们无忧无虑跑开了,心中便又生感概。动物有情,何况人乎, 她想到自己在胡俊杰那儿遭到的种种冷遇,不禁黯然神伤起来,如花的年华,美好的青春就如一朵盛开的花朵,却无人赏识,就这样一天天凋谢、枯萎,日月就这样虚掷了。自己境况还不如飞禽走兽啊!这时,她叹了口气,倒羡慕起那两只相思鸟和这对野兔来了。

……

如此笔调,将一个怀春少女的幽怨刻画得入木三分。

02
第二个没想到,是他竟能写出这么富有“乡土情味”的洞庭风色。

小说中的“洞庭湖农场”,当然是个化名,环洞庭湖有好几个国营农场。但只有这个东洞庭湖畔的国营农场,是湘北人民从“湖水”里“人造”出来的。这是农场,不是渔场,是一个植棉种粮的农业生产队。家建的“老头子”与“恩娘”,俺家的“老头子”与母亲家的几十位亲戚朋友,与从四个县调来的10万担堤大军,在1950年代后期,用老祖宗千百年前发明而且千百年来没变的筑堤技术与筑堤工具,双手挖,双肩挑,双腿运,不分男女,不分强弱,苦干傻干几十万个工作日,用血肉之躯“人造”出一个向“老天爷要钱要粮”的“钱粮湖”来。家建那本《泪汇心河》的散文集,其中有些章节,记录的就是父辈们的那段艰苦岁月,新创作的这部《古月情殇》,则在一定程度上再现的是作家自己的青春年华。

上大学时,家建同学已经二十好几岁,可以推知,父母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的“强制移民”与“艰难治湖”艰难经历,在他的童年留下过苦涩的记忆;七十年代,他高中毕业回家务农,从记工员、广播员到小学教师、中学教师,一个个花季,一个个雨季,整整一个风华正茂而又情窦初开的芳华岁月在那里度过。风里来,雨里去,教室里,油灯下,芦苇荡中,机耕道上,他耳闻目睹的是农场的张家长李家短,亲身遭遇的是亲者痛仇者快,因此,在这部小说中,他写农场职工的批斗大会,写农村教师的打情骂俏,写情侣的卿卿我我,写干群的偷腥交易,写师生的野营拉练,写知青的雪夜逃亡,是那么的得心应手,是那么的历历如绘,是那么的如歌如泣。我就是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见证人,我敢说,当时的那个农场,那个时代,那群人物,真真切切就是这样的。

“妈的,吃社会主义,不干社会主义,反啦!”孙际安一脚踢开了侯家的大门,那门被踢成两块,摇晃了几下倒在门口。
这样的声口,这样的场景,我完全想得到那熟悉的画面,甚至听得出那浓重的家乡口音。
宴会开始前,婚宴总管兼主持人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辞,接着就是喇叭声响,锣鼓齐鸣,仪式过后,一位说书的老者,腰系三门鼓,又说又唱又敲,唱起了澧州渔鼓《薛仁贵征西》。三个水桶般大的土坛子搬出来了,上面用红布包着的盖子盖着,跑堂生将每桌的酒壶从坛子里舀出酒灌满后送到席上,总管端起一碗酒带头仰脖灌下后,宴席就开始了。酒备的足,菜也丰盛,当地名菜杂烩、肉丸、红烧整鱼、清蒸整鸡、洞庭烤鸭等十大碗菜一一送到了桌上。宴席上筷子搅拌食物的喳喳声,客人之间的笑谈声和推杯让盏的劝酒声混合在一起,构成一幅江南水乡农村欢乐的婚宴图。
这样的婚礼,这样的习俗,那粗犷而又悠扬的的渔鼓调,甚至那推杯换盏的酒味与汗味,我都是再熟悉不过也再亲切不过了。至于高考场上的带枪民兵,《心中有话向党说》的高考作文题目,更是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有的经历,总也抹不去的记忆。

家建的童年、少年和部分青年时光是在东洞庭湖度过的,他对那块土地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眷恋和充满深情。他在小说中描写的田野河流、湖光山色与飞禽走兽,饱含浓浓的地方色彩,像“芦苇”“毛蜡烛”“盘根草”“草鞋板”等植物和生物,都有鲜明的湖区特征,这些典型环境的描写,让小说更接地气,更加真实,增强了小说的艺术感染力。如将民谣和湘西北方言引入小说,让小说贴近生活,更富有乡土气息,让人有亲临之境的意境。请看廖婆婆教娃们唱的《驱烟歌》 :

烟儿烟儿莫烟我,

我给你杀个老鸡母。

你吃肉儿,

我啃骨头儿,

你吃饭儿,

我舔碗

还有那首《知鸟歌》 :

知鸟喊,

早谷儿黄,

幺姑儿挑水泼道场。

路又远,

水又深,

打齐幺姑儿脚后跟

湘北大地,是两千年前三闾大夫屈原的行吟盘桓之地,廖婆婆松弛的喉腔与儿娃子们清脆的嗓音,到底还有没有几分楚骚韵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写我的家乡,写我的乡亲,写那幸亏不再的政治风云,写那几将逝去的民风民俗,家建老哥是第一人,《古月情殇》是第一本。哪怕到了地球的另一半,身居美国三十年,写起“那过去的事”,还是这么缱绻缠绵,这么刻骨铭心,还是这么得心应手,这么笔卷风云,没想到啊!

03
第三个没想到,是这部小说的“几分虚”与“几分实”。一个记者出身的图书馆员,从纪实散文转向长篇小说,个中的虚实“比例”与“成色”,出手就如此不同凡响。

中国古代的小说,大体是街谈巷议,或道听途说,往往都是有据可查:姓甚名谁,何方人氏,祖辈官职,一一列举,意在证实那都是真人真事。哪怕是比较离谱的捕风捉影,也都有“无风不起浪”的渊源,细究下去,往往能捕捉到江海彼岸那最初的蝉翼之轻扇。一部笔记小说《世说新语》,400多位有名有姓的风流名士,1100多条于史有证的逸闻轶事,哪一个都不是凭空杜撰的;即使是志怪小说,那部《搜神记》,记载牛郎织女的“天仙配”,那也是一定要从“汉董永,千乘人”说起;唐人传奇的《柳毅传》,照样从“唐仪凤中,有儒生柳毅者”起笔,这个故事在家建与我的家乡君山,把那个子虚乌有的“柳毅传书”的神话,坐实为一口青苔蔓延的“柳毅井”。“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开篇,“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结尾的《桃花源记》,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留下中国文人“何处是桃源”的千秋迷思。元代杰出文学家王实甫,将元稹的情史自传《莺莺传》,改编为千古绝唱的《西厢记》,那才叫一个天才的神来之笔。

话似乎越说越远,其实都是因为“昔日记者,今日作家”的这个没想到而生发。记者写新闻,是要忠实于真实的。家建学长在中国当新闻记者,在美国当学科馆员,人在美国,笔触却指向自己的早年生活,写完抒情纪实的诗文集,再写必须虚构的长篇小说(Novel),他是怎样处理在“Fiction”与“Non-fiction”两种不同体裁之间圆润转换的呢?是的,“非虚构文学”数十年前起源于美国新闻界,号称“新新闻主义”,在中国,我们起初叫做“报告文学”,后来改称“纪实文学”。对了,家建在湖南广播电视当记者时,既发新闻稿,也写报告文学;报告文学,既要真人真事,又要有细节、有文采,有审美、有可读性。尽管如此,这部三四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古月情殇》,毕竟不是一个简单的“虚构”与“非虚构”,近百名大大小小的书中人,有众多教师,有各色职工,有好坏支书,有激情罪犯,有女电工临危救人,有电影院踩踏悲剧,这里,既需要生活积累,更需要艺术创造,“生活真实”必须转化为“艺术真实”。这部小说是怎么做到的,哪些地方是虚构,不仅虚构,而且加工编造?这考验的不仅是才情,更是艺术加工、艺术创作的辛劳与心血。

一部《三国演义》,人称“七实三虚”,那这部《古月情殇》呢?“几分实”?“几分虚”?写实不太难,虚构才见真本事。一卷《古月情殇》在手,津津有味读着呢,谁知道,这一章看似结束,翻开下一页,主人公却从曹小芹跳到了李映真,好容易把阅读情绪从“野蛮女友”“曹党委”调整到风情万种的李队长,但故事情节却戛然而止,下一章,上场的男女主角,又忽然换成了朴实善良的胡良山与痴心钟情的林小芳;同为朴实善良,那拖拉机手胡良山,心心念念的“处子情结”,又大不同于苦尽甘来这才坐怀不乱的朱道万老师;同为知书识礼,守身如玉,而抽调代课的左彩梅,则明显有别于清高脱俗近于迂执的胡俊杰。主题的揭示推进,情节的似断似续,人物的性格发展,社会的风云变迁,如何张弛有度,舒缓得法,五十四章的起承转合,如此熟稔于心,如此驾轻就熟,显示出我这位老同乡、老同学编织故事的匠心独运和非凡的艺术造诣。这真让我没想到啊。

远逝的岁月,遥深的乡愁,如歌的行板,醇香扑面,不觉沉醉,一若窗外的春雨潇潇。

华容学子、文学博士王澧华

2019年3月于上海

《古月情殇》纸质版和电子版已在亚马逊和美国最大的书店巴诺书店全球公开销售发行。在巴诺书店购买请搜寻英文书名:《Love on the Ancient Moon Ri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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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文字 | 王澧华

编辑 | 吴佳纯

责任编辑 | 鹤鸣

信史与心史——读旅美华裔作家胡家建散文集《泪汇心河》

信史与心史

——读旅美华裔作家胡家建散文集《泪汇心河》

《泪汇心河》,很好的题目!还没读正文,直觉这是一部血泪浇铸的信史和心灵史。果然,开了头就再也停不下来,憋着一口气,把她读完,却欲罢不能,再回头去,重新搜索刚才印象很深的故事情节、人文趣事、感人细节……细品作者的优美文笔,细嚼文章中的酸、甜、苦、辣、咸……,令人爱不释卷,击节叫好。
在我国文学史上,最早的历史散文是《尚书》和《春秋》,后有《国语》和《左传》,它们在记言、记事方面开记事散文的先河。太史公司马迁继承历史散文的传统,又从诸子散文中吸收营养,写出了一部“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历史散文集《史记》,在写景、抒情、设喻、说理方面给历史散文注入了浓浓的文学色彩。
《泪汇心河》撷取先贤历史散文的精华并锐意探索,在用散文体裁记录严肃的历史事件方面作了有益的尝试。作者以严肃的历史责任感,用散文的笔调,斐然的文采,忠实地记录了一段特殊历史条件下的人和事,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信史。

《泪汇心河》是一部非常好的作者自传散文集。她的时间的跨度很大,从作者的小时候写起。那是一个中国近代史上的特殊年代。书中的小小文章却反映出在这个时段一个极为普通的农村家庭及其成员是如何在自我存在与生存价值取向等界面所做的力所能及的探寻、追求和创造。其中再现了人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在失败与挫折面前,从不屈服、不言放弃、苦苦挣扎的经历。作者所讲述的是他的亲人或他自己所经历的真实故事,一开始便引人入胜——父母用箩筐挑着不满三岁的他和出生不久的妹妹,旁边走着五岁的姐姐,从祖宗数百年传下的老屋,移民到洞庭湖畔数万人的大农场……半年多后,他很有个性的母亲,为逃避饥饿,又用一担箩筐挑着幼小的他逃离这个农场,不成功,回来;终于仍旧由他的父亲,一担子挑着他和妹妹,母亲牵着姐姐,逃了出去……而成为时代的“天吊户”;历尽磨难,艰苦备尝……最后终于又回到农场。读书、成长、上大学、出国留洋……散文集前二十一篇写到这里,算是做了一个小结。
后二十一篇,主要写作者留洋美国的坎坷经历和重新创业的艰辛与成功喜悦。从这部散文纲举目张的结构布局,可以窥探到作者借散文的娓娓道来以实现小说般宏大叙事的鸿敞结构。凸显了作品的大气和谋篇布局的匠心。

作者文采斐然!字里行间,楚才的聪明睿智、勇敢果断和坚强,湖南人的吃苦霸蛮,中国人的勤奋仁义……集中而形象地得以彰显。
在全书的行文与说故事当中,人性的善良与虚伪,宽仁厚道与狡诈贪婪,助人为乐与损人利己,和善向上与仇懟消沉,阳光开朗与阴暗狭隘……无一例外地展露演绎在作者生花妙笔之下……如风行水上地构成其史诗一般轻快活泼而又杂文一般凝重深沉的色彩。善于铺叙而辞采飞扬;长于说理而描绘性语言优美绮丽且引人入胜……在阅读过程中,你会欣喜地看到文中的佳词丽句层见叠出,落英缤纷。如行山阴道上,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感受到目不暇接的舒畅与快慰。
如作者在绘声绘色描述母亲和父亲各自特有的性格和超人之生存本领时,可以用轻松笔墨淡淡写来:母亲只上过夜校,但她聪慧好学,记忆力惊人。村上推举她参加背诵毛主席著作比赛。她硬是叫几个儿子一字一句教她。我们至今还记得她求教时那谦卑慈爱的目光,而父亲却奚落母亲:“你妈在此时最显温柔……”在背诵比赛会上,面对五千观众,母亲脸不红、心不跳,把毛主席的“老三篇”背得一字不错,一举夺魁,此事至今在当地还传为佳话。

又如写父亲——……织网修房,木工象棋,水平上乘。他犹喜弄笛,不光用嘴,还能用鼻,此乃当地一绝。他吹的是那种古老悠远的“工尺谱”,有的拙朴厚重,有的清彻高昂……尤其写到父亲“在那饿饭的年代,我家虽然缺粮,但‘食有鱼’”时,文中来一个父亲捕鱼细节回放:……他俩手分开渔网,先将身子向右旋转一百八十度,再向左猛然将网撒出去,一张巨大的圆盘“唰”地罩向河心。父亲紧拽网绳,手牵一河春水,满怀希冀地慢慢将网收拢,鲤、鲫、草、鲢尽揽网中……这个细节和场面描写,令人想到鲁迅小说笔下闰土“月下捕猹”的镜头。

不过,我最看重的还是文中所体现出来的思想。
作者是一位勤于思考人生真谛,认真思索事情原委与过程且看重结果,善于借用人类创造的全部精神成果来丰富自己大脑的有心人。于是,只要在他眼前发生的事情,他定能准确捕捉到关键信息,将其排列组合,重新架构,理出他的流程和走向,得出自己通过独立思维而获得的结论。他习惯把这结论概括出来,以作为别人日后遇到同类情形的参考依据和借鉴。如他写“青松岭”的车祸;他写国际长途航班误机;写选购二手车的技巧;写欧洲机场断指惊魂……除了声影全息外,还特别提醒你需要注意的细节。
作者是驾驭华语语言的行家高手。不管什么话题,在他的笔下都会变成活色生香的动人故事——幽默的语言……轻松的笔墨。哪怕是遇到天大横祸,作者叙述起事情本末来,还真如他自己挖苦别人那样“笑而无语”。譬如他好不容易买到的一部二手车坐骑“云雀”,偏偏遇到一位“墨人”无赖,撞得它东倒西歪:

“云雀命运多舛,遭此横祸。‘此物多愁结,惊惧噬其心’,难怪诗人拉封丹在描述云雀命运时如是说。云雀虽遭重创,但还能动弹,只是昔日引吭高歌的雄风霸气不再,点火后无精打采、有气无力地浅唱低吟,起步后摇摇晃晃,叮叮咚咚,似在跳街舞,引人侧目。它面目全非的尾部,更令人生畏,路上的车辆本能地与其拉开距离,划清界限,羞与为伍。更奇葩的是关闭发动机,取出车钥匙后,它还人来疯似的自导自演献唱一分来钟才熄火。云雀受伤不轻,不只是外伤,内伤更重。太太怕我为此忧郁成疾,便支出止损一招,草拟了‘云雀$250,特价’的广告,虔诚地贴在UIC大学广告牌上……标新立异的广告,吸引了许多穷学生的眼球,当晚就有三名安格鲁学生前来看车。试车是在沿湖公路上进行,车加速至55迈时,车体瑟瑟发抖,后盖敲打著车身,发出有节奏的打击声,验车完毕,停车关机抽出钥匙后,云雀还意犹未尽,加演节目,哼哼呀呀一阵才肯停歇。三个学生面面相觑,摇头笑而不语……”

又如写在洛杉矶误掉国际长途航班:2011年8月8日,俗话说“八八大发”,查黄历是个出行的吉日,求八卦是个招财进宝的良辰。但事与愿违,我们一家三口不慎在那天误机,费尽周折,伤神破财,给我们留下了难忘的教训……

遇到大伤心事,还能如此幽默自我调侃,难怪作者不忘用中国古代习俗的黄历自我调侃,难怪作者在生活工作中,无论任何艰难困苦,都能如履平地,轻轻举起,轻轻放下。
“冷幽默”,在散文集《泪汇心河》中俯拾即是,例如作者写怎样自制神器制服洞庭湖的老麻雀;十五岁挑大堤,荣任排级干部的独特经历和担当;当上“喇叭筒”小记者,如何鼓动士气、让工地群情由懈怠转而奋发的心路历程;担任小队记工员时,怎样暗中设计征服无理纠缠者;访问学者老龚怎样从洋相百出的工农兵学员出落成养猪大亨;他本人怎样从一个不谙世事的莽撞地主成为一个善于驾驭租户的成熟地主……点点滴滴,丝丝入扣;不动声色,娓娓道来;妙语连珠,常常从字里行间,冷不丁一个幽默弹跳,让人忍俊不禁,扼腕击节。

《泪汇心河》另一大亮点是细节的真实。文学典型的真实是通过作者设计细节的真实来体现的。骨骼是文章的思想,而细节是文章的血肉。老子说:“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细节如滴水穿石的那最后一滴水,承前面无数水滴的动势,谱写穿石后的不朽。典型文学细节之恰到好处的铺陈,也成就了不朽的文学篇章。作者在散文细节的描写中因势利导地沉着把握和艺术性提炼,可说是成竹在胸、独具匠心。文中的细节是不经意地流露和表现出来的,而不是硬生生说出来的,一处充实饱满的细节,胜过千百句对概念的描述,请看作者在《308寝室十二大金刚》一文中的细节描写:“毅君、冯君和徐君是瘾君子,囊中羞涩无条件大抽,每次将一包烟由一人控制每天定量发放。三人将定时定量的饭票凑在一起每餐‘吃共产’,(三人共份)而打回来的饭菜份量视觉上似乎比别人多一些,对味觉和胃口都是种安慰。每逢食堂改善伙食轮到吃肉,最后剩下的几块三兄弟都相互推让不肯吃,每至此我都用家乡的土话开他们的玩笑:‘你们真是俩老儿吃四两肉,吃得你不要我不要的’”。大学同寝室的三位同学,改善伙食时盘中的最后几块肉都互相谦让,为的是让对方多吃一点,从这一细节就可以看出在那肉类食品还缺乏的年代,同窗之间的深情厚谊。同一篇文章中班长竞选的细节描写则反映了八十年的校园,宽松和民主的氛围:“307寝室有人牵头,推出‘大哥’谭君,鼓动颜色革命,主张班干部民主选举,竞选述职上岗。”

选择典型对话情节去刻画人物的性格是作者在细节描写方面的另一个特点。在《访问学者老龚》一文中,作者连续选取了几个有趣的对话情节来刻画老龚未经世面,出尽洋相的窘态,让读者在笑声中获得生活知识,请看老龚和作者在商量买车时的对话:

“200美金一台车,就一千六人民币,白菜价,太便宜了”。老龚兴冲冲对我说。
“没见过这样便宜的车,一分钱一分货,十分钱买不错,有时便宜不一定是好货”我提醒他。
“这车价格摆在那儿,有竞争力。但是你看,Front wheel drive, 可惜只有前面两轮驱动,后面两个轮子废了。”他感到美中不足,有些失望。
“你这老外,大部分车都是两只前轮驱动的,不能说后面的两轮是废轮,四轮驱动的是高档一点的车和房车。”我告诉他。

没有对于车的经验,是写不出这样的情节的。就是严肃的细节,作者也写得惊心动魄,生动有趣,幽默而又睿智:

“老龚是学畜牧的,还学过动物解剖,对猪、马、牛、羊的五腑六脏、经络血脉了如指掌,但隔行如隔山,对汽车这个铁东东,就如雾里看花,他一脑子浆糊。老龚开始研究起这台雪佛莱,天天对着说明书一个零件一个图案对照着窥探。一天,他钻到车底下,终于发现汽车的巨大响声来自排气管中央的一个大洞。他这次并未给我通气,独个儿买来铁皮和罐装液化气焊枪,把汽车开到一僻静处,用砖头支起车身,钻到车下开始焊起排气管来。他知道给动物动手术前,酒精消毒是必不可缺的流程,於是举一反三给排气管消起毒来。他用铁矬凿去排气管破洞周围的铁锈,可能是他太投入用劲较猛,汽车摇动了一下,突然从砖块上滑下来,一只轮胎将老龚的一条左腿死死压住,他眼前一黑,腿顿时痛得失去了知觉。”

现在许多散文作家不大注意语言修辞和巧匠运斤般组织话语的内在逻辑。胡家建巧妙的修辞,跳脱的思维,严谨的选词用字,让作品语言饱涵人生智慧的机巧和诙谐幽默的滑稽。如他用具象而精准的比喻,阐释抽象的美国法律的特色:美国的法律犹如一颗参天的大树,主干是联邦宪法,分枝是各州州法,其蔓叶是与之相应的大大小小的法律,构成一个庞大、纷繁和复杂的法律体系。法律似蛛网状,其触角伸展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大到总统选举,小至家庭纠纷,事无巨细,都套有法规,你稍有不慎,就会触网违法……。在这里,我们可以品读出作者在文中展现出的灵性与朴拙相得益彰,精准与含蕴相映成趣的才情。故事性、文学性、科技性、趣味性与揭示人性的深刻性,与优美的文辞,睿智的修辞共同体现出该书“可读性”和“耐读性”的特色,建构起一道“胡氏散文”的七彩空间。

还特别值得提及的,是作者在离开母语国度而置身异域,在异质文化群落的裹挟中如何让自己融入当地主流文化的认同,是需要理解力、包容心和大智慧的。多元文化的接触、碰撞、交融和互补,其中潜在着一种顽强探寻的意志——可能不是出于简单的谋生存的初始动机。在文章中,人们可以时时处处体察到作者那份隐忍和宽容大度的心态,并常将此种心态化作临事不惧,好谋而成的行为。我想,这在很大比重上是来自其家族的基因和其本人广博的知识积淀与善于学习的高瞻远瞩的目光与肚量——作者是一位颇具中国大智慧的文化人。他与一般传统绅士般的东方人和开放型的西人不同。他首先把自己看作草根,从草根中来;再把自己看作地球人——一位能够理解和接受不同族裔之民族文化中的优秀元素和因子,并将其化为己有的文化人。

我同作者同时毕业于湘潭大学中文系,只不过他是78级中文本科生,我是79级古典文学研究生,我们同时在1982年夏天毕业,照毕业照时,摄影师把我俩定格在同一张照片中。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分别35年后我们在湘潭大学北美校友会微信群相遇,他在芝加哥政府部门任职,业余时间担任湘大北美校友会会长,统领几百名湘潭大学毕业的留学湘军,我在加拿大从事义务诗词文化工作。借助电子科技,我俩时有书信来往和诗词唱和。2017年9月,我参加了他组织的北美科技教育智囊团访问湘大,十几名专家学者的旅程和学术讲座,他安排得井井有条,滴水不露,在湘大掀起了一股北美风。为文做事,他就是个重细节的人。

《泪汇心河》作者简介

胡家建
1978年考入湖南湘潭大学中文系,湖南卫视任新闻记者五年,有《韶山风物耐人思》《湘潭城雕》和《摩托乡长》等十五件作品获中央和省級新闻一、二、三等奖。1987年开始在《记者文学》发表《布市的诱惑》《韶山第一个大学生的遭遇》等报告文学引起文坛注意,后在湖南日报、世界日报等报刊上发表报告文学和散文,出版散文集《泪汇心河》。1996年获得美国肯特州立大学文学硕士学位,后受聘为湘潭大学兼职教授。现任芝加哥市政府资深公务员、芝加哥公共图书馆高级馆员、湘潭大学北美校友会会长,是信息咨询、编目和分类专家。

文字 | 沈家庄
编辑 | 张荟
责任编辑 | 鹤鸣

《心岸》第六章

学生公寓建在离校区差不多步行15分钟的一大片空地上,大约有上百栋三层楼的独立小楼,浅灰色的水泥外墙,开放式的楼梯,一层两套。敏儿他们住在三楼,隔壁也住着一个中国留学生。这位邻居是个很奇怪的人,同住一个楼层快半年了,却从来没有搭过话。听人讲他姓“范”,是化学系的在读博士。一辆墨绿色的山地车是邻居范的交通工具,每天他都不厌其烦地搬到三楼,锁进他的宿舍。

每次看到他吃力地把车搬上搬下,敏儿都会跟文辉说:“这人真奇葩,美国那么安全,谁会稀罕他的破自行车?”

“估计他是在国内自行车被偷,偷怕了,落下的心病。” 文辉说。

邻居范三十多岁光景,戴着一副玻璃片厚厚的眼镜,头发一根根倔强地竖立着,经常穿一件白色的的确良短袖衫,透着里面的汗衫痕迹清晰可见。他不跟人搭话,就算偶尔碰面,也不会打招呼,说一声“嗨”。敏儿心里想,这人真是书呆子。

这天下午时分,敏儿在厨房里做饭,突然眼角瞥到窗户外边,红蓝色的灯光在闪烁,她探出头去,只见好几辆警车停在楼下。一会儿,她看见邻居范被铐住双手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两个警察。敏儿被惊到了,她关了炉火,穿上拖鞋冲下了楼。只见楼下已经三三两两地聚集了几位邻居,大家都很震惊。

只见邻居范头发凌乱,被推进一辆警车,警车开走了。还有一辆警车留了下来。从楼上走下来一位女警察,后面跟了一个满脸惶恐的年轻中国女人,头发蓬乱,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了。因为惊恐过度,她全身颤抖。敏儿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女警察走过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咭咭呱呱说了一通话,听旁边的人翻译,警察是希望有人出来作证,邻居范平时是不是有暴力倾向。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

这时,傅清华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对女警察说:“我可以跟你去作证。” 他穿着一件圆领白色套头衫,一条运动短裤,脸上汗津津的,看上去像是匆匆忙忙赶过来。女警察又看了一下大家,问:“还有谁愿意去?“

“我也可以去。” 敏儿从人群中挤出来说。

清华有点吃惊,诧异地看了敏儿一眼,说;“你可以去?”

“我可以去作证,你翻译给警察听。” 敏儿回答。

于是,傅清华和敏儿跟着女警察,坐上了警车。

在去警察局的路上,她问傅清华:“刚才那个中国女人是谁啊?我的邻居怎么会被抓走的?”

清华回答:“她是老范的老婆,刚从国内来。好像是他俩吵架,老范打了她,她打了911,警察就来了。”

敏儿第一次坐警车,塑料椅子,硬梆梆的很不舒服。前排椅子的后背有一根把手,估计是用来铐手铐用的。尽管警车开得很平稳,敏儿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这根把手,手心捏出了汗。

“你有点紧张?” 傅清华问道。

“嗯!” 敏儿点了一下头,“不知道警察会问什么?”

“你紧张,还来啊?“ 傅清华笑了,心里想:这个外表文弱的敏儿,有点意思。

到了警察局,傅清华替敏儿翻译,回答了几个警察的问题。警察问敏儿,平时有没有看到邻居范有暴力行为,敏儿如实做了回答,清华也做了证。

回到家,敏儿蹑手蹑脚地走到邻居范的门口,想听听里面有什么动静。邻居范的门紧闭着,什么声音也没有。到天快黑的时候,邻居范回来了,是傅清华送他回来的。邻居范进了家门,“喷”地一声,房门关上了。

敏儿把耳朵贴到了跟他们一墙之隔的墙上。

文辉说她:“哎,你不要那么喜欢探听别人隐私好不好?美国可不兴这个。”

敏儿对文辉做了一个“嘘”地动作,好奇地问:“我们怎么都不知道他有老婆在这里?邻居范怎么会打老婆?他平时很老实的样子。”

文辉不可置否:“哎,这哪知道?压力大,有气没处发泄呗。”

敏儿对文辉挤了一下眼睛,说:“以后你小心,不要欺负我哦,美国法律是保护妇女儿童的。”

然后,她又问:“这下,邻居范会不会有麻烦啊?”

文辉有些茫然:“这还真不知道,911可不是可以随便打的。搞不清楚会出大事的。”

敏儿伸了伸舌头,没有作声。

日子就这样平常地过着,学校马上要放暑假了,学期结束前的各种考试,作业把学生压得喘不过气来。大家渐渐地淡忘了邻居范进警察局的事了。敏儿偶尔在楼梯上碰到邻居范,他脸色平静得更往常一样,依旧见不着他的老婆。

“她怎么从来不出来呢?”敏儿心里想,“真是一对奇怪的夫妻。”

这一天,突然有人敲敏儿家的门,开门后,敏人吃惊地看到邻居范站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那件白色的短袖衬衫,手上推着他那辆墨绿色的山地自行车。

邻居范说:“这辆车就送给你们吧,我要走了。”

“走了?你要去哪里?” 敏儿问。

邻居范没有回答敏儿的问题,把车靠在了敏儿家的墙壁上,转身进了自己家门。

敏儿第二次看见邻居范的老婆是他们夫妻俩拖着几个行李箱下楼,敏儿赶紧叫文辉一起来
帮忙。大家把沉重的箱子抬到楼下,傅清华已经在楼下等着了,几个人把箱子放进了车子的后备箱,傅清华载着邻居范夫妇把车子开走了。

邻居范夫妻俩居然忘了跟敏儿和文辉说声 “谢谢,再见”。

上楼回房间,敏儿忍不住吐槽:“这俩夫妻真怪,怎么可以这么孤僻,不通人情世故?”

文辉叹了口气:“哎,他们是读书读傻了。读太多书也未必是好事。” 他有点自嘲。

后来听傅清华说,出了这样的事情,邻居范的导师终止了他的奖学金,这个博士就没法读下去了。至于他们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自从上次傅清华心里想着要把太太接出来后,又开始跟国内的太太比较频繁地联系了起来,俩人继续着鸿雁传书的远程恋爱。据说傅太太是个有文艺气质的女性,对于傅清华这样的数学天才深不以为然,在恋爱信中,经常喜欢问他:读过哪些书,喜欢哪位作家?把一向趾高气扬的傅清华问得自卑了起来。

有一次,傅清华在敏儿家的书架上看到排得整整齐齐的《红楼梦》四册全集,红着脸扭捏地跟敏儿说:“我可以借你的书看看吗?”

这套《红楼梦》是敏儿出国时跟妈妈打着架坚决要塞进箱子的。妈妈讲:“这么重的书,不要带了。还不如给你多塞点生活用品。”

敏儿不依。妈妈又说:“我看你《红楼梦》都会背了,还要拿?” 敏儿还是不依。妈妈拧不过敏儿,书才带出的国。

听到傅清华说要借《红楼梦》,敏儿噗嗤笑出声来,问:“傅清华,你这是要干嘛呀?”

傅清华的脖子都红了:“嘘,轻点儿声,是我太太让我读《红楼梦》,说要考我的。”

从此,傅清华为了取悦老婆,读《红楼梦》的佳话传遍留学生圈。每个人见到他,都要问一句:“《红楼梦》读到第几回了?”

敏儿见了他,也不饶他:“友情提醒,别忘了还书啊!”

傅清华面露难色:“哎,看不懂。十几个女孩子追着一个公子哥儿,编了120回,搞什么搞?”

敏儿说:“你不觉得里面的诗词歌赋很美吗?唉,我问你,你喜欢哪个人物?”

傅清华回答:“哪里读得懂?写诗的地方我都跳过的。人物?那么多人,哪里记得住名字?”

敏儿心里想:这家伙完蛋了,老婆那儿的考试一定通不过。

学期放春假前,傅清华买了机票。他决定回国一趟去见太太,拍一些照片对付签证。临行前,来跟敏儿请教如何应付傅太太的“面试”。

“《红楼梦》对你来讲有点难。” 敏儿直言不讳地说。

“我这里有一本从’华人咨询服务社’借来的三毛写的《哭泣的骆驼》,你拿去看一下吧。” 敏儿拿起那本皱巴巴的《哭泣的骆驼》递给了傅清华。

然后,她接着问: “你知道三毛和荷西的恋爱故事吧?”

“不知道,我只知道小时候看过《三毛流浪记》的电影。” 傅清华腼腆地说。

“什么!?你怎么可能连三毛都不知道?” 敏儿惊讶得合不拢嘴。

“那又有什么?我也不知道。” 刘文辉在旁边不以为然地说,“清华,老婆都已经娶到手了,还弄那些玩意儿干什么?”

”我想,还是要培养一些共同语言吧。” 傅清华有点不确定,支支吾吾地说。

“三毛和那个谁什么故事来着?” 他问敏儿。

“傅清华,你好样儿的!” 敏儿给他由衷地竖起大拇指,心里暗暗羡慕傅太太。傅清华在能尽可能地去改变自己,适应对方的需求,看不出来这么一个大大咧咧的男孩,有如此细腻的内心。

“刘文辉!我就是对你这种态度不满意,什么叫作老婆娶到了,就不需要了?夫妻俩没有共同爱好,共同语言,将来怎么一起好好生活交流呀?你也过来,给我听!” 敏儿对文辉发泄不满,她命令道。

“好,好,好,我坐在沙发上,你讲,我听着呢。” 文辉表示投降,他嘴里应付,手里却拿着从同学郑刚那里借来的掌上游戏机玩。

《心岸》第五章

傅清华在清华大学一直读到硕士毕业,本来是可以留校当老师的,但是轰轰烈烈的出国留学大潮,让傅清华顺理成章,随波逐流地到了美国。

“吃饭了!” 敏儿的招呼打断了傅清华回忆的思绪,桌上摆着油焖大虾,韭菜香干肉丝,清炒香菇菜心和一大碗萝卜子排汤。

“喔,…… !” 傅清华让两位男生食指大动。敏儿开心地看着他们大吃,自己反倒不觉得饿了。敏儿客气地对傅清华说:“做得不好,请原谅!”

“哪里,哪里,好吃得不得了,我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吃中国的家常菜了。”傅清华由衷地称赞,“文辉,你很有口福啊!”

“让你老婆出国前好好去拜师学习学习,你也会有口福的。” 文辉说。

原来,俩人刚才在聊天的时候,傅清华告诉了文辉,他在出国前也登记结了婚。

傅清华的这桩婚事听起来有点狗血,清华大学本来就男多女少,而他傅清华怀揣一颗要成为华罗庚,陈景润的心,对于男女情事并不放在心上。在他25岁出国前,导师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他。出于对导师的尊重,加上父母的苦口婆心:“出国了,外面不容易找女朋友。你把婚结了,我们也好放心。” 就这样,跟导师的女儿见了一两次面,在上飞机的前一天,糊里糊涂地把结婚证领了。傅清华没有谈过恋爱,却是个有老婆的人了。

去年,傅清华给老婆办过一次陪读,也不知道那位教授的女儿在面签的时候说了什么让签证官不爽的话,居然拒签了。后来听说是签证官让傅太太出示一些俩人日常生活的合影,她拿不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位遥远的只见几次面的太太在傅清华脑子里的印象越来越模糊;傅太太被拒签过一次后,好像也不太着急了。要不是这几日,刘文辉和敏儿的亲密激发了傅清华对家庭的向往,他几乎忘了有老婆这件事。

初到美国的傅清华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兴趣,偌大的超市摆满了商品,空空荡荡的没几个顾客,让人不习惯的是总有一股甜甜的香味,熏得脑门子发晕,即便离开超市回到宿舍了,香味还久久地扣在鼻囊里散不出去。

傅清华的室友小赵也是刚到美国不久,有一日,相约去超市购买日常用品,俩个托福成绩几乎满分的高才生居然对买什么样的洗衣粉犯了愁。站在玲琅满目的货架前面,一罐罐包装极相似的液体,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两个大男生你推我,我推你的,谁都不好意思去问店里的服务人员。于是,连蒙带猜,像小学生看图识字般地挑选了一罐。拿回来用了好久,总觉得衣领袖口依旧黑乎乎的,而整件衣服捏上去软软腻腻,飘着奶油巧克力的香味。于是,在洗衣房遇到早来些时日的中国留学生,让人家看看这罐液体是什么玩意儿。那人笑得直不起腰,指着桶上的一个单词“softener”,说:“这不是洗衣液,这是洗干净衣服后,让衣服变得松软的柔软剂。洗衣液叫detergent,你们买错啦!”

傅清华在学校当TA,所以分得一间跟另外一个TA共用的小办公室。办公室内有电脑和打印机,比那些在图书馆抢座位的学生条件好多了,因此他基本上是在办公室内做完工作和作业才回宿舍。每次夜深人静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傅清华都要对美国人浪费能源的习惯默默感叹一番。整栋大楼已经没有一个人了,可是,走廊大厅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一般。那时候的普通中国人家庭,还在为用40瓦,还是60瓦的灯泡而纠结。傅清华清楚地记得,为了让他和弟弟夜晚做作业的灯光明亮一些,妈妈给他们的灯换成60瓦,而自己房间的灯立刻换成了25瓦,在昏暗的灯光下,妈妈凭感觉给他和弟弟编织毛衣和毛裤。

有一天,也是半夜时分,傅清华回到了宿舍,浴室的门半掩着,里面花花的流水声,是小赵在洗澡。除了流水声,还有很奇怪的“嗯,啊,哦 ……” 的叹息声,而且声音越来越高昂,伴随着急促的呼吸,最后一声长长近乎巅峰的惊叫。

傅清华着实吓了一跳,他差一点开口问:“哎,你怎么了?”

突然,他的眼睛落到了沙发前,茶几上的几本画报上。画报的封面是一个差不多全裸的金发女郎,古铜色的肌肤看上去像缎子一般光滑,浑圆的乳房傲慢地挺立,两粒深棕色的乳头似乎在颤巍巍地跳动,一片不及手掌三分之一大的三角布片被腰间一根细细的带子悬住,遮挡着最私密的部位。金发女郎噘着红唇,妩媚的眼睛极尽挑逗地忘着脸红心跳的傅清华。

在傅清华27年的人生岁月里,这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女性的胴体。临出国前匆匆登记结婚的老婆,连手都没有机会碰一下。眼前这血脉迸涨的画面,大大地刺激了傅清华的眼睛和心脏。脑子里传统教育的本能,让他觉得应该离开;可是身体里荷尔蒙的爆发,让他不由自主地翻开了杂志。里面的画面更加让他脑袋晕眩,白皮肤的,黑皮肤的,棕色皮肤的,男的,女的,各种纠缠在一起的画面,他大概明白了从浴室里传出来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傅清华的心突突地跳着,身体的器官开始膨胀,全身燥热了起来。

这时,小赵裹着浴巾出来了,看到了傅清华,有点吃惊。然后见他手里拿着画报,释然地微微一笑:“很刺激吧,是不是?以前看到过吗?”

傅清华老实地摇摇头。

“XXX, 老美太会玩儿了!” 小赵骂了一句脏话,“这些杂志我都看过了,你拿去看吧,见识见识!”

“不,我不要看!” 傅清华有点不好意思,想把攥在手里的画报放下,又有些好奇地舍不得。

“那又有什么?食色性也,都是饮食男女,正常么。我们来到的是自由世界,不会有人把你当流氓抓起来的。不要假正经了。” 小赵拍拍他的肩膀,不以为然地说,“我还有好些个录像带呢,周末的时候一起瞧!”

在小赵的引领下,傅清华补上了生理卫生课和性教育启蒙课,他渐渐消除了看这类画报和录像带的羞耻感。

“是该把国内的老婆接出来了。” 傅清华心里想着。

过了元旦,员工们都开始回来上班了,文辉他们租的公寓钥匙终于拿到手了,这间房是最经济的房型,叫Studio,是卧室客厅厨房打通的一种公寓房。房租一个月350美金。房子的形状像一把“手枪”,“枪把”握手的部位刚刚好可以掐进一张双人床,“枪筒”的那一块厨房客厅连着。

沙利文太太在她的教友伙伴中替文辉他们募捐来了一张三人沙发,一张床和一些锅碗瓢盆。她自己借给他们一张折叠桌子和四把椅子,吃睡问题解决了。

傅清华介绍,常去垃圾箱旁边转转,总能遇到惊喜。学生进进出出,毕业了,用过的居家用品多半不会带走,会放在垃圾箱旁边。新入学的学生再把它们捡回来,继续用。如此地反复循环,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些日子吃完晚饭,敏儿就拉着文辉出去逛。他们看到一个书架和一张电脑桌,尽管好几个接口已经松动,摇摇晃晃地像要散了架,还是拖回了家。文辉去店里买了钉子和胶水,敲敲打打了一个下午,书架和桌子修好了。敏儿捡了两个结实的纸板箱,放在床头一边一个当床头柜,盖上从国内带出来的丝绸围巾,给房间还增添了一些色彩。敏儿环顾四周,很满意,这是她和文辉的家,她的新房,有家的感觉真好。

很快就开学了,大家都投入到了紧张的学习中去。达拉斯地广人稀,没有车子根本出不了门,敏儿的生活范围就是在家,公寓斜对面的洗衣房,和偶尔去学校图书馆之间。文辉因为不是理工科背景,学习计算机课程比较辛苦,完全没有空余的时间。敏儿只好请傅清华,或者另外有车子的邻居帮忙带她去买菜

【心岸】第四章

老夫妇俩最终没好意思把肉都吃完。当了半个月聋子和瞎子的敏儿,总算找到了一点存在感,心中有了一丝快乐。

萨利文太太一天的大半时间待在厨房里。敏儿最常见的是,老太太用一块柔软的布在使劲地擦,那些从洗碗机里拿出来的,洗干净了的餐具。餐具上留了水滞,她擦呀擦呀,把勺子和叉子擦得照得出人影,高脚玻璃杯发出闪光,然后将餐具放进柜子里,整整齐齐地摆放好。

萨利文太太有一堆的擦碗布,用完一次就扔进一个小筐。累积了一小筐后,放入洗衣机里洗。然后,用烘干机烘干。最后,一块块整齐地叠放好。下一次洗碗,又拿出来不停地擦。敏儿看她每天乐此不疲地重复着同样工作。

这位七十多岁的老妇人,在这栋房子里养大了三个孩子。敏儿看着老太太,心里想象着,有一天,她也会在这样大的房子里,像萨利文太太一样,细致地生活,养育她和文辉的孩子。

萨利文夫妇是虔诚的基督徒,在教会的安排下,经常义务接送中国留学生。家里留一间客房,给留学生做临时的住宿用。老夫妇有一本厚厚的相册,里面有不少他们帮助过的留学生照片,萨利文太太拿出来如数家珍地给敏儿介绍:“这是Gang,去了华盛顿了;那是Jian的儿子,Jian来的时候都还没有女朋友,你看他现在都有儿子了,多可爱的宝贝啊!……”

敏儿感激萨利文夫妇的帮助,开了箱子取出两幅江南的刺绣给萨利文太太。老太太高兴得不行,第二天就乐颠颠地出门买镜框,装点好,挂到了墙上。

敏儿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客人送的东西,再喜欢,客人在的时候都不可以用,不可以吃。美国人刚好相反,客人送的东西,会立刻打开,能吃就吃,能用就用。当面赞美礼物好,才显得郑重有礼貌。

老夫妇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结婚成家了。夫妇俩跟女儿走得更近,按老太太调侃地说法:“儿子都被媳妇管着呢,媳妇是‘女王‘ 啦!” 口气中颇有一点中国婆婆 “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哀怨。看来全世界的家长里短都有些相似。

后来,萨利文夫妇的女儿女婿因为工作关系搬去了加州,老夫妇俩也卖了达拉斯的房子,在离女儿新家的不远处安家。按老先生的说法是:“我们彼此需要。”

刘文辉和敏儿从萨利文夫妇家搬出来,敏儿借住的女生宿舍。这间宿舍也是两室一厅,一共住了4个人,俩人一个卧室,敏儿在客厅打地铺。

4个女孩子来自不同的地方,一个巴基斯坦的女学生,头上始终包裹严实,即便回了宿舍也很少把面纱除下来。可是,下身却穿着牛仔裤和运动鞋,画风非常不搭。一个很小年纪从香港移民过来的女孩叫Michelle,年龄最小,是刚刚入学的一年级本科生。一个是北方女孩叫Wendy,年龄偏大,比较成熟,自然而然就是寝室里的头头了。她跟敏儿讲的价钱,临时居住在这里,一天收费10美金。还有一个中国女孩子叫Vivian,平时很少见到她,据说很会社交,经常参加各种各样的派对,认识不少人。

地域不同,饮食习惯也各不相同,狭窄的厨房堆满了各式食材和不同风格的锅碗瓢盆。电炉子上始终炖在一个小砂锅,是Michelle在煲汤。敏儿很识相地不参加到这个混乱中去了,她拿着几样必需的餐具到了傅清华的宿舍。

傅清华的室友小赵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在餐馆打工,他也是换专业学计算机,没有奖学金,学费要靠自己挣,所以很少能够见到他。

傅清华拿着全额奖学金读数学博士学位,在学校当教师助理(Teacher Assistant),帮助老师批改作业,解答学生的问题,一个月有千把块的工资,在一帮留学生中算是有钱人了。

两个单身男孩的厨房空荡荡的,但是厨房台板,炉头却油腻得很,摸上去到处都是粘粘的。敏儿看不过眼,列了一张购物单子,让傅清华和刘文辉出去购物。自己围上围裙,卷起袖口,开始搞清洁。

敏儿的父母是医务人员,上下班没有一个准点。敏儿从小就要自己照顾自己,还要帮着做家务。初中的时候,劈柴生煤饼炉子,做饭是敏儿每天放学后的必要任务。就这样,小小年纪,她就练就了干家务活和做菜的好身手。

傅清华和刘文辉购物回来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各自开了一罐啤酒,一边喝一边聊天,讲讲学校的事情,谈谈美国的就业形势。

敏儿在厨房里忙碌,傅清华坐的位置,斜望过去正好看到她的侧面。敏儿白皙的皮肤透着红润,低着头在水池里择菜洗菜。一缕头发从额头散落下来,不老实地撩抚着她的脸颊,看着替她痒痒。

旁边的炉子上已经炖上了排骨,噗噗地冒着热气,肉的香味弥漫出来。傅清华的眼皮略感有些酸涩,他依稀看到母亲在灶台边忙碌的影子。“家”这个在傅清华脑子里已经生疏了的名词,突然之间变得有了生动的具象。

傅清华的童年是在广东乡下度过的,小时候的顽劣用“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来形容是最贴切不过了。那时他父亲是乡村小学校的代课老师,母亲在村里的供销社当营业员。

整个村子的人都一个姓,父亲是外姓人,入赘到母亲家。以傅清华年幼仅有的一点感知判断,入赘不是一件太光彩的事,姓傅跟那个村子多少有点不格格不入。因此潜意识里,他以各种出格的调皮捣蛋来引起大家的注意,显示姓傅的他的存在。

每年的宗室祭祖是一件大事,各家轮流贡献一头活猪出来供奉,傅清华9岁那年轮到了他家奉献。喂养这头猪他没少出力,割猪草,倒泔水,从小猪崽看着它一天一天长大,眼看这头猪马上要被宰杀,傅清华万分不舍,趁大人们忙乱,悄悄地把猪给放跑了。良辰吉时到了,供品不见了,全村人乱了阵脚,四处寻找,猪被找了回来。傅清华被父亲和母亲俩人合起伙来结结实实地暴打了一顿,他声嘶力竭地嚎叫着,为了那头倒在血泊中的猪。

傅清华的父亲话不多,但是和善,教书很认真。他从来不讲自己的过去,也没有跟傅清华提过爷爷奶奶。

直到清华12岁那年,有一天,父亲例外地进了一趟城,回来的时候带来一瓶酒和很多好吃的熟食,还让母亲热炒了几个小菜。夜幕降临,一切准备停当,父亲拿出一个镜框,让清华和他的哥哥对着镜框里的照片磕头。

镜框里的黑白照片已经有点模糊,里面一男一女看上去三十几岁光景,男的穿着西装打着领结,女的一身旗袍,很优雅的样子。父亲抑制着颤抖,说:“给爷爷奶奶磕头。” 第一次,父亲给傅清华和他的弟弟讲起了爷爷奶奶的故事。

爷爷早年间留过洋,回国后在清华大学任数学教授;奶奶的祖籍在广东,家里人到京城做官,就全家搬迁到了北平。爷爷和奶奶,一个郎才,一个女貌,结为夫妻。

解放后,爷爷继续在清华大学当教授,读书人的不谙世事和耿直,爷爷成了中国最早的一批右派。在结束一场批斗后,清高的爷爷选择了让湖水来洗涤自己的清白,那年傅清华的父亲刚刚18岁。

在爷爷过世后不久的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位客人,奶奶让父亲叫他“表舅”,这位表舅是从老远的广东被奶奶用电报招过来的。奶奶让父亲领着表舅去澡堂子洗澡,去饭店吃饭。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奶奶已经用一根白绫把自己悬在了梁上,桌子上放在一封信,意思是把傅清华的父亲托付给了这位表舅。

高中刚毕业,怀揣进高等学府学数学,理想是当数学家的父亲一下子从辉煌的殿堂跌入了黑暗的深渊,他跟着那个从来没见过的表舅来到了这个小村庄。他变得沉默了,心里深恨爷爷奶奶如此绝情地抛下了他。

20出头,父亲就入赘到母亲家成了上门女婿,生儿育女,生活似乎变得正常了,唯一不正常的是父亲绝口不提他的家庭和过去。

今天父亲得到了爷爷平反的通知,进城去领一笔抚恤金,上级给他一个可以选择回北京的机会,但是父亲谢绝了。北京已经没了家人,而这里有他的老婆孩子。他提出了一个条件,是否可以安排他到县城当老师,这样他的两个儿子可以到学习条件比较好的学校上学。

就这样,傅清华一家从农村搬到了县城,父亲也从一名普通的数学教师,后来慢慢地成了县中学的一名校长。傅清华一年一年长大,他不再顽劣,他明白自己的名字包涵了父亲对爷爷的怀念和理想的祭奠,考进清华大学成了傅清华的唯一目标。以至于报考大学填志愿的时候,他只填写“清华大学”一所学校。最终,他以他们县城理科状元的成绩被清华大学数学系录取。

从广东到北京要坐几十个小时的火车,父亲送他去北京,一路上,傅清华兴奋得睡不着觉,这条京广铁路已经牢牢地印在他的脑海里,途径的每一个大站小站他都可以背诵出来。他感觉,那座他血脉起源的城市,遥远而熟悉。从小到大,他总是比同龄人高出半个脑袋,算是找到了答案,原来他长着一副北方人的骨架子。他为自己可以做回北京人充满了期待。

【心岸】第三章

文辉看她不说话,用胳膊肘推了她一下,问:“怎么了?你不高兴?”

“我,我,……” 敏儿不知道怎么回答,带着有点埋怨的口气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 文辉抱住了敏儿的肩,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敏儿抬起头,看着刘文辉白净,棱角分明的脸,隔着近视眼镜镜片的眼睛,有些迷离和飘忽不定。敏儿想,此刻的刘文辉一定在畅想,到美国后的日子吧。她知趣地闭上了嘴。

到文辉的家,看到他的姐姐,姐夫们都在那里了,家里忙成一锅粥,三个姐姐长得都挺像,分不出哪个是哪个。村子里的邻居们进进出出,一个个都来送红鸡蛋,文辉给敏儿介绍,叫这个”姨”,那个“姑”,敏儿一一照办。

这时,文辉的妈妈过来,把文辉叫到一边,说了几句话后,文辉回来的时候,对敏儿说:“你有没有带别的衣服,能不能把这条裙子换了?” 敏儿穿了一套自己觉得再普通不过的衣服,一件短袖的白衬衫,配一条宝蓝色的短裙,俗称“一步裙”,裙长在膝盖上面,裙摆的大小刚刚好可以迈出一步去,丝质的面料,勾勒出敏儿完美的臀部曲线,宝蓝的色泽印衬得她的小腿格外的细腻白嫩。

“怎么了?” 敏儿很奇怪。

“你看周围人没有人穿成这样的,你的裙子太短了。” 文辉说。

敏儿环顾了一下四周,果然,七姑八姨们没有穿裙子的,年轻姑娘穿的喇叭裙,或者腰间打折的裙子都长过膝盖,宽大的裙摆倒是看不出身段。“哎,要入乡随俗,怎么没想到呢?” 敏儿有些后悔,可是走得匆忙,她只带了一条白色短裤,那条短裤更加要不得,短得卡着大腿根,要换上那个,她的准婆婆不得晕过去?敏儿心里想。她对文辉摇摇头,说:“我没有其它衣服了。”

文辉妈妈找了一条他姐姐以前穿过的黑色裤子让敏儿换上,敏儿心中懊恼,但是初次见面不好发作,只好服从。从省城到文辉家前后加起来不过6个小时的路程,风俗习惯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差别,敏儿想:“幸亏不用跟他父母一起生活,不然这日子没法过。” 再看文辉那边,众星捧月般地被人崇拜着,赞美着,吃饭的时候都请他坐上座,亏得他自己还脑子清醒,没一屁股占了他父亲的位子。

离开文辉家的时候,他妈妈交给敏儿一包东西,让她务必放进文辉的行李箱。在回城的火车上,敏儿好奇地打开这包被塑料袋,红布包了好几层的东西,里面是一包茶叶和一包土。文辉和敏儿都沉默了,这是文辉家乡的习俗,远行的人都得带上。

文辉出国的第二年,他妈妈就得胃癌去世了,他没赶上送母亲最后一程,敏儿替他磕的头。20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但是这包茶叶和土敏儿依旧替文辉留着,土已经干得像粉末。

回到省城,敏儿帮助文辉准备出国的物品,两人登记结婚办手续,一直把他送上飞机,那十来天,敏儿的心都是灰灰的,她机械地忙碌着。

领到结婚证的那天晚上,敏儿把自己,连同未来都给了出去。她想象中的浪漫求婚场面,神圣的婚礼,都一切从简了。留在她手里的,唯一触摸得到的,只有这个手掌大的红本本,难道算是这段感情的保险单吗?敏儿非常的不确定,这种不确定一直伴随着她,直到两个礼拜前,敏儿下了飞机,走出机场,看到文辉向她走来的那一刻。

刘文辉拿着硕博连读的全额奖学金出的国,他学的是农林专业,毕业后的去处,要不在大学当老师,要不就一头栽进农田做育苗,果树专家去,这两个都不是容易就业的方向。

克林顿时代的美国90年代中期,经济强健发展,尤其蒸蒸日上的是电脑行业,只要学几门电脑编程的课程,就算没有学位,都很容易找到工作。文辉眼看着那些学地理,生物,新闻的同学都纷纷改专业,去读计算机了,也不免心动起来。他替敏儿申请了家属陪读,同时联系了达拉斯这所大学。因此,敏儿到了美国后,时差还没倒过来,就被文辉带到了达拉斯。

飞机到达达拉斯机场已经是晚上了,到机场接文辉和敏儿的是萨利文夫妇。这对白人老夫妇高高举着写有文辉名字的牌子在出口处等他们,老先生开着一辆巨大无比的凯迪拉克,正好可以装下四个行李箱。把他们接回到家,几乎半夜了,敏儿累得七倒八歪,顾不得梳洗,一头栽倒在萨利文太太给他们准备好的床上,昏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敏儿醒来时已经快八点,她突然醒悟是住在别人家里,赶紧一骨碌坐起来,推推旁边的文辉:“快起床,我们太晚了,不好意思的。” 敏儿梳洗干净,蹑手蹑脚地下楼。

楼下,一个满头银发,腰板儿笔直的老头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旁边摆着一杯咖啡。同样银发打着卷儿的微胖老太太在厨房水池边忙碌着。敏儿下楼的脚步声,引得俩人同时回望着她,说:“早上好!”

“早上好!” 敏儿半红着脸回答。

“昨晚睡得好吗?” 老太太说,“过来吃早餐吧。”

老太太递过来一片烤过的面包,一瓶草莓果酱,说:“冰箱里有牛奶和果汁,你自己倒吧。”敏儿一边吃早餐,一边好奇地环顾四周。

这是敏儿第一次见到美国人住的房子,整栋小楼有上下两层,底层有一个主人卧室,厨房和小餐厅连着,隔着半堵墙是一个正式的餐厅,长长的餐桌上铺着藕色的餐桌布,上面放在一个大花篮,这个餐桌只有来客人的时候才用。小餐厅的旁边是起居室,一横一竖地摆放着一张长沙发和一张单人沙发,萨利文先生坐在单人沙发上看报纸。不远处的斜对角,有一个家庭间,摆放着大电视机。敏儿只觉得美国人的房子好大,就像电影里看到的那样。空气中有一丝甜甜的香气。

这时,文辉也下来吃早饭。萨利文先生说:“Jim,一会儿我带你去学校办入学手续吧。Min,你跟萨利文太太去商店购物。” 文辉给自己取的英文名字叫Jim。

萨利文太太是个非常热情健谈的人,一路上,一边开车,一边叽叽呱呱地跟敏儿聊天,敏儿除了“嗯,嗯“, 就是频频点头。

萨利文太太把敏儿带到了一家中国食品杂货店,敏儿很好奇美国居然还有这样落伍陈旧的商店,商店面积很小,四五排货架挨挨挤挤的,中间只挪得过一个人去,货架上零零落落地摆放着油盐酱醋和一些干货,玻璃罩冷柜里摆放着一些切成条状的猪肉,牛肉,看上去倒还新鲜。墙壁上居然还贴着许文强冯程程,郭靖黄蓉的年历画,画面模糊地有些发黄。店里散发着浓烈的咸鱼气味,让人不得好好地呼吸。敏儿替店主不好意思,她快快地把一包干面条,一把青菜,一块五花肉和一些葱姜蒜调料放进购物篮里,结账后赶快随萨利文太太离开。

回到家,70岁的萨利文太太吃惊地看着这块猪皮上带毛,长着乳头的猪肉。敏儿拔毛,洗肉,切块,…… 每做一个动作,她都如梦初醒似地“哦”一声。当敏儿切去乳头时,老太太居然惊呼了一声“哦,上帝!” 敏儿心想:“难道美国人从来没见过带皮的猪肉吗?”

敏儿打算做红烧五花肉,她将各种调料一一放进锅的时候,老太太总要好心地把量杯递过来,敏儿客气地摇摇头。等五花肉烧好出锅前,敏儿在肉上撒上一些白糖,萨利文太太又问:“Min,你难道不需要用量杯量一量吗?” 敏儿笑着摇摇头, 她还没有足够的英文词汇回答:“中国人做菜凭经验,不用量杯。“

晚上吃饭,红烧肉浓郁的香味和色泽吸引着萨利文夫妇的鼻子和眼睛。敏儿把盘子递过去说:“吃吧,尝一口,别客气。”

“真的吗?” 萨利文先生的叉子伸了过来。

“小心你的血管!” 老太太看到老先生叉一块带肥的红烧肉,提醒道。

“没事的。” 文辉解释道,“肥肉的油已经被熬出去了很多。”

萨利文先生将一寸见方的一块红烧肉放入嘴里,闭唇,肉在齿间摩擦着。入嘴即化的油脂包裹着肉汁,散布到每一个味蕾,不可阻挡地顺着喉咙流淌进了食道。老先生灰蓝色的眼睛眯成了缝,鼻腔里发出拐着弯的“嗯”的音,频频点着头。

萨利文太太好奇地问:“怎么样?“

先生调皮地狡黠一笑:“你自己尝尝。”

萨利文太太将信将疑,挑了一块小一点的,放入嘴中。五官表情生动夸张的她,赞美都是惊天动地的:“Min,你是天使!哇!太好吃了,你怎么做到的?Jim,你太幸运了,娶了这样会做菜的太太!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我还可以再来一块吗?” 萨利文先生问,显然有些停不下来。

“当然了,您都吃了吧。” 文辉直接把盘子送到他旁边。

【心岸】第二章

到了女生宿舍门口,敏儿在文辉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说了声“bye,bye” 就进屋了。

文辉和敏儿还是小别胜新婚的阶段。一年前,文辉出国留学,敏儿永远不会忘记离别那天的情景,望着文辉渐行渐远的身影,她的心就像被摘了一样的痛。透过机场的大落地窗户,一架一架银灰色的飞机飞向了灰蒙蒙的天空,敏儿哭得稀里哗啦。美国,太遥远了,遥远到她的想象力无法到达的地方,她不知道今生今世能否再见到她的爱人。文辉出国后很少跟家里和敏儿联系,那时的国际长途电话费要80美分一分钟,相当于6块4人民币。打电话之前,都要把想说的话写下来,尽量简短,节省时间。敏儿给文辉不停地写信,一封信差不多要10天左右才能收到,敏儿在信中写尽了对文辉的思念,想象着文辉拆信读信的样子,仿佛自己就化身成几张薄薄的信纸,在面对面地跟他对话。文辉回信不多,敏儿知道他要适应新的环境很忙,又是个不太会表达的人,所以很体谅他。过了大半年,文辉来电话说,要给敏儿办理家属陪读。等到一切手续完成,敏儿离开了她生活了25年的家乡,来到了这个她想象力无法达到的国度,一切仿佛都还在梦中,唯一真实的就是,文辉,她魂牵梦萦的爱人现在真真切切地在她的身边了。敏儿怀揣着这份美好和踏实,甜甜地入睡了。

敏儿是那种越看越好看的女孩子,形容江南美女的任何一个词用在她身上,都贴切。她出生在一个严厉保守的家庭,父亲在一家市级医院当主任医生,母亲在同一所医院当护士长,有一个比她小十岁的弟弟。在敏儿的记忆中,她总是穿堂姐穿剩的衣服,一直她到了高中,比堂姐高出了半个头,妈妈才开始给她买衣服,衣服颜色不是白就是灰。妈妈唠叨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好看不能当饭吃,学习成绩好才是正经事。”

敏儿7,8岁的时候,广播电台开始播放学习英语的节目。父亲望女成凤,买了英语教科书,带着她一起学。英语教材从学音标开始,翻来覆去地读那么几个元音音标,敏儿怎么也分不出它们之间的不同。那时候,敏儿的个子刚刚高过八仙桌一个头,每天晚上只要广播英语一开始,瞌睡虫就钻进了她的脑袋,眼皮很不争气地垂下来。因为害怕父亲的严厉,她把下巴搁在桌面上,假装在听,脑子却早已迷糊过去了。这样的情况每每被父亲发现,脑袋上就是狠狠的一个毛栗子。早上起来梳头,梳子划过肿起的头皮,生疼生疼。敏儿看到那本薄薄的广播英语教材,就咬牙切齿地想撕了它。心理有了阴影,对英语又恨又恐惧,到上初中开始正式学英语了,成绩是一塌糊涂的差。父亲为此一直唉声叹气,高中毕业准备考大学了,其它成绩都还不错的她,因为英语拖后腿,报考了英语只占30%比例的师范专业,成了一名教师。英语一直是敏儿心里自卑的梗,可是命运弄人,偏偏将她抛到了这个要用英语谋生的国度。

师范大学里女多男少,尽管有个学长追得敏儿紧,可是不是敏儿感兴趣的类型,所以到大学毕业都没正经交过男朋友。毕业后,敏儿分配到一所中学当老师。二十出头的姑娘出落得像一朵花,做媒的踏破门槛。七姑八姨,同事邻居,大家都喜欢给漂亮姑娘介绍对象,显得有面子似的。敏儿妈妈从她开始工作那天起,就像变了一个人,从以前的唠唠叨叨:“女孩子要矜持,上学期间,不可以早恋。” 突然间,循循善诱了起来:“女人的青春短暂,生孩子的最佳年龄是25岁,这样生出来的孩子健康。你已经22岁了,要抓紧了,现在要多接触接触男孩子,好好地找一个,那可是一辈子的依靠。”

“妈,你这180度的转弯,我可有点适应不了!” 敏儿抗议地说。

“不适应也要适应。” 妈妈还在继续,“见见面,多了解,有什么关系呀?”

“妈妈真霸道。” 敏儿心里想,扭头进了自己的房间,懒得跟她理论。

妈妈列了一张相亲日程表贴在冰箱上。都是熟人介绍,抹不开面子,敏儿开始了走马灯似的相亲旅程。见的人越多,越没有感觉,终于有一个周末,她躲到闺蜜冯玥家去了。冯玥比敏儿大一岁,已经有了固定的男友。
看着敏儿一脸沮丧的样子,冯玥说:“这样可不行,你这样像去市场挑菜一样,挑花了眼。最好是自己慢慢认识起来的,才会有感觉。” 冯玥是在火车上认识她男友的,非常浪漫的经历。她接着说:“哎,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我给你物色物色?”

“我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呢?” 敏儿被冯玥问住了,她托着腮帮子,望着天花板,想象着心目中的爱人会是什么样子的,“我的社交圈子很小的,到哪里去认识自己喜欢的人?”

“我男朋友单位有很多大学生的,我带你去参加他们的活动,你不就可以接触到了吗?这样自然些。” 冯玥有点激动起来,做媒的感觉还真挺好的。
冯玥的男朋友在一家省级的研究院工作,那里盛产学霸光棍汉。很多年后,敏儿才醒悟到光棍汉多,是因为工资低,穷得谈不起恋爱。冯玥是那种视金钱为粪土,谈恋爱不问柴米油盐贵的女孩,男朋友聪明帅气,俩人正是爱情最甜蜜的时候。这时冯玥心中的要引见给敏儿的就是刘文辉。身高180的刘文辉长着一副宽宽的肩膀,浓密的头发有点天然卷,棱角分明的脸似乎总带着一丝忧郁的眼神,大学毕业以年级第一名的成绩分配到了研究所。冯玥心里想:“这样的男生一定对敏儿的胃口。” 冯玥知道敏儿跟她是同一类的幻想大过现实的人。
敏儿和文辉第一次见面是在研究院团组织办的新春舞会上。一个大礼堂,乌泱泱的都是人,礼堂四周摆放着十几张大圆桌子,每张桌上堆放着一些瓜子花生,还竖立着各种样式的热水瓶,有铁皮壳上印着大红牡丹的,有红绿塑料壳的,还有竹壳的。因为天冷,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人呼吸出来的气,加上杯子里的水汽,弄得整个礼堂雾蒙蒙的。冯玥拉着敏儿在人堆中找到了刘文辉,把敏儿介绍给了他,文辉似乎没怎么正眼看敏儿,只是客气地说了一声:“你好!” 就转身忙别的事情去了。敏儿心里有点气恼,想:“拽什么拽啊!” 冯玥替刘文辉解释:“他是舞会的组织者之一,在忙。“ 拉了敏儿找一个位置坐下来,抓了一把桌子上的瓜子,一边嗑,一边闲话。舞会的音乐起来了,陌生脸孔的敏儿引起了不少好奇的眼光,有一两个大胆的男生走过来搭讪聊天,敏儿礼貌地应付着。突然,一个高高的身影立在了面前:“我请你跳个舞。” 不由分说,就把敏儿拉入了怀里,整个晚上,刘文辉就不再让其他的男生有靠近敏儿的机会。

敏儿恋爱了,刘文辉让她深深地着迷,这个大男孩跟那些围着她团团转的男生很不一样,他话不多,从来不献殷勤,很少约她出去。每次敏儿说一起出去看电影,吃饭什么的,文辉总是很回避,搞得敏儿很有挫败感:“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呢?” 敏儿去问冯玥。冯玥戳着她的脑袋说:“大小姐,你搞搞明白好不好?他一个外地人在这里,研究院的这点死工资,买完了饭菜票所剩无几。哪像你啊,在家里混吃混喝,工资不用上缴,大把零用钱在手里。他请你出去玩,没有这个经济实力;你付钱,他的面子又往哪里放?自然就回避啦!” 敏儿开始心疼起文辉,她知道文辉的家在农村,上面有三个姐姐,他是他们村子里第一个来省城上大学的孩子,毕业后又以全年级第一名的成绩留在了省城工作。在敏儿和文辉确定关系后,文辉带敏儿回他的家乡,敏儿算是见识到了文辉回家时是何等的荣耀,家家户户有小孩子的,都会被父母带过来串门,让文辉摸一下孩子头,好像孩子长大就会有出息一样。就这样一个在家里被捧上天的人,到了省城,像是被扔进了汪洋大海,不会讲城里人的话,买不起时新的衣服,交不起女朋友,就算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跟农民工又有啥不同?刘文辉在这种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的环境中度日,把自己搞得拧巴起来,他非常谨慎地跟敏儿交往着。

敏儿的父亲早年间也是从农村里出来读的医学院,然后当上了医生的。他对女儿交了刘文辉这样的男朋友,没什么意见。倒是敏儿妈妈有时会唠叨:“家庭条件毕竟差了一点,工作单位也没有油水,你以后会吃苦的。你要找个本地的,家庭条件好的,又不难 …… “ 每到这个时候,敏儿就会大叫,找救兵:”爸!你看我妈多么世俗啊!“

刘文辉非常克制地跟敏儿交往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的业余时间大部分用在学习英语上,他上托福,GRE的辅导班,平时不是上课,就是准备考试。英语是敏儿的软肋,刘文辉能看那么厚的英语书,能说那么流利的英语,让敏儿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个时候,她完全搞不清楚托福和GRE有什么区别,能干啥,她就是觉得刘文辉牛,牛得不行,满心的崇拜!

这样俩人交往了快两年,有一天,敏儿突然接到文辉的电话:”这个周末,你跟我去一趟我的家。“

”什么?不年不节的,为什么呀?” 敏儿有点懵,“那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不用,火车票我已经买好了。我们在火车站见。” 文辉的口气不容置疑。

敏儿懵里懵懂地跟文辉上了火车,满脸的疑惑,但是心里挺高兴的,文辉总算带她去见他的父母了。心里雀跃,话就唧唧呱呱地多了起来。

“我要出国了。” 文辉打断了她。

“出国?去哪里?” 敏儿惊呆了。

“美国。飞机票已经买好了,下下个礼拜走。” 文辉回答。

敏儿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大眼睛不由自主地溢出了眼泪,不知道说什么好。文辉取出一张餐巾纸替她擦眼泪,说:“你跟我回家,让我父母见见你,回来后,我们去登记结婚。”

“你,你要去多久?” 敏儿的心像打翻了厨房间里的所有佐料瓶,酸甜苦辣咸俱全。她知道文辉一直在为出国上学努力,所以她为他的成功而高兴;但是出国就意味着离别,敏儿心里舍不得;文辉刚才说要跟她登记结婚,说明他对他们的感情是负责的,想到这里,敏儿心里有了一丝甜蜜;可是这么重要的事情,文辉却在最后一分钟才告诉她,我在他心里的位置到底在哪里?敏儿又有一丝懊恼。

《心岸》第一章

傅清华第一次见到廖敏是1996年12月24日,那天他匆匆忙忙地向学校公寓的办公室走去,想赶在12点之前 ,借几盘录像带打发节假日的空闲。这座红砖黑瓦的平房建在一片灰色的三层楼房中间,显得颇为显眼,砖房旁边有一个30米长的游泳池,因为冬天的缘故,不对外开发,池子里的水被抽干,蒙上了一层墨绿色的油布,以往摆放在泳池边的塑料折叠椅都被收了起来。围着红砖房,种着一圈矮矮的冬青树。远远的透过平房窗户,里面的圣诞树上挂着各种各样的装饰物件,Bling,Bling地闪着彩色的光。

今天是平安夜,办公室中午12点关门,傅清华加快了步伐。靠近办公室了,他看见门口站着一个高挑身材,穿着枣红色高领毛衣,深蓝色牛仔裤的姑娘,乌黑的头发扎成一个马尾,低头用脚拨弄着地上的几片木头渣片片。听到渐渐靠拢的脚步声,姑娘抬起了头,朝着傅清华走来的方向望过去,见是中国人,点了一下头,抿嘴微微一笑,算是打个招呼。这个姑娘25,6岁光景,鹅蛋脸,皮肤白皙,神色恬静,一双灵活的大眼睛因为看到陌生人略显羞涩,目光有点躲闪。

傅清华心里想:“好像是刚从国内来的。”

他礼貌地回点了一下头,说了一句:“你好!” 就推门进了办公室。

公寓办公室装饰得颇有节日气氛,除了圣诞树,还摆放着几盆长着火红叶子的圣诞花,壁炉里熊熊地燃烧着火,沿着壁炉边,七七八八地挂着一些红色的袜子。录音机里播放着快乐的圣诞歌曲。桌子上,茶几上放着几罐的,红的绿的,圆的,椭圆的,拐棍儿样的薄荷糖,空气里弥漫着甜腻腻的香味,熏得傅清华的鼻子痒痒。

胖胖的办公室文员Susan顶着一头新烫的金发,热情地打招呼:“Merry Christmas!”

进门后,傅清华见到一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中国男孩正在跟Susan说些啥。这位男生高个子,戴在一副金丝眼镜,很斯文的样子。

“他们一定是一起的。” 傅清华想到了门口的女孩。他对那个男孩友好地点了一下头,走进了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去了。

这间房子的四面墙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好莱坞电影录像带,只要是学校公寓的租客办一张卡,就可以到这里免费借录像带看,如果遗失或者没有按时归还,会在房租里加罚金。这是学校方面体谅学生的业余生活枯燥,做的一件好事,给大家的福利。傅清华挑了几部中意的录像带,走了出来,看到那位男生还站在那儿,他走了过去,听到那个男生说:“请您能否联系一下管钥匙的人,我实在需要今天就搬进去。”

“对不起,小伙子! Steven休假了,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习惯在工作人员休假的时候去打扰他们。更何况,你的又不是紧急事件。” Susan回复他。

也许是这些话已经来来回回说了好多次了,Susan有些不耐烦,转身面对傅清华,说:“Wallace,需要什么帮忙吗?” Wallace是傅清华的英文名字,显然Susan跟他比较熟。

“这是我要借的几盘录像带,请您登记一下。” 傅清华把录像带递了过去,然后转头面对刘文辉,自我介绍说:“我叫傅清华,你是新来的吧,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吗?”

“我叫刘文辉,刚刚转学过来,我租了学校公寓房,却拿不到钥匙。我目前临时居住在一对美国老夫妇家,可是这对夫妇今天下午要去女儿家,过圣诞节和新年。我下午必须搬出来。” 刘文辉的口气很着急。

的确,他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找地方去?

傅清华拍了拍刘文辉的肩膀,说:“哦,原来是这样,这个容易,我可以帮你的忙。”

“那就太谢谢你了!” 刘文辉伸出手跟傅清华握了一下,说:“我太太在门口。”

“你可以住我那里,我帮你太太找个女生宿舍,暂时住一阵子,没有问题的。” 傅清华说得非常轻松,接着又问:“你需要我帮助你们去取行李吗?”

“那就太麻烦你了,谢谢你!” 问题就这么容易地解决了?刘文辉简直有点不敢相信。俩人边说边走出了办公室,他把傅清华介绍给了门口的女孩:“敏儿,这是傅清华。我太太,廖敏。” 傅清华和廖敏又彼此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说了一声:“你好!”

在去取行李的路上,刘文辉和傅清华各自做了介绍。刘文辉从宾西法尼亚州的一所大学转学到这里,换专业改读计算机硕士学位。傅清华两年前就来到了这所位于德克萨斯州达拉斯的大学读数学博士学位。俩人同岁,傅清华略大几个月。敏儿坐在汽车的后排,听着两个大男孩聊天,微笑着,没有插话。从汽车的后视镜中,偶尔的瞬间,傅清华可以看到敏儿俊俏的脸,这是一张任何男人都无法拒绝不去多看的脸。

四个大箱子把傅清华的车子塞得满满的,他先把车子开到女生宿舍,因为女生宿舍在一楼,存放行李方便,他们七手八脚地把箱子抬进了女生宿舍。敏儿开了箱子,手脚麻利地取了些文辉要用的换洗衣服,被褥等,跟着两个男生到了傅清华的宿舍。这是一个两室一厅的公寓,傅清华的室友出去餐馆打工了。

傅清华拉出一个单人床垫子,扔在了客厅的一个角落,说:“我这里经常有人借宿的,所以有备用的床垫。你就睡这里吧。”

床垫“喷”地一声落下,地毯上扬起了一阵淡淡的灰,敏儿环顾了一下四周,微微蹙了一下眉头,问傅清华道:“我可以借你的吸尘器用一下吗?”

“可以,可以,我这就给你拿!” 傅清华知道敏儿是什么意思,脸开始发烫。

“如果你没意见的话,你们出去逛一下,给我一个小时可以吗?” 敏儿礼貌地征询着。

“当然,没问题!刘文辉,我带你到学校转转,熟悉熟悉环境吧。” 傅清华拉着刘文辉走了。

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客厅厨房已经收拾干净了。敏儿把地吸了一遍,倒了垃圾,把水池里的脏碗洗干净。桌子上摆着三碗香喷喷的凉拌面,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碗紫菜虾皮汤。

“傅清华,不好意思,我从你冰箱里取了鸡蛋和西红柿。抱歉,今天太匆忙,没有准备吃的东西,只好将就一下了。改天再请你。” 敏儿带着歉意地说。

傅清华的冰箱里也就只有西红柿鸡蛋干面条可以征用。

这是傅清华有生以来吃到的最好吃的拌面和西红柿炒鸡蛋,他好奇地问:“你是怎么做的?为什么我做的面总是粘糊糊,西红柿炒鸡蛋里的西红柿硬邦邦,鸡蛋干巴巴的呢?”

敏儿笑了,说:“你是真想学吗?煮面条的时候要过水的,……”

没等敏儿开始,刘文辉打断了她:“清华,学这个干嘛,做饭是女人的事,让你老婆做给你吃。哦,对了,你有老婆吗,或者女朋友?”

“嗯,我 ……“ 傅清华刹时像卡了壳,不知道怎么回答好,“我有吧 ……” 他语气迟疑,很不确定的样子。

“什么叫有吧?有老婆就让她给你做饭吃,不会也得让她学啊!“ 刘文辉还在大大咧咧地说,敏儿在桌底下用脚轻轻踢了他一下,让他住嘴。

“傅清华,谢谢你哦,耽误了你一下午了,真是不好意思!今天是平安夜,耽误你过节。” 敏儿说着,起身收拾碗筷。

“没事的,我原来也是打算看录像打发时间的。” 傅清华回答道。

收拾干净厨房,文辉送敏儿去女生宿舍。达拉斯位于美国南部,即便在12月份,天气也不怎么冷。文辉和敏儿走在宿舍楼之间的小道上,呼吸着清新香甜的空气,月光将俩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靠得很近。四周一片寂静,在宿舍楼拐角处的暗影里,文辉突然抱住了敏儿,双手在她的身体上摩挲着,嘴压了过去;敏儿回应着,伸出了舌头,两根舌头绞在了一起。文辉的呼吸越来越重,身体变得热了起来,向敏儿紧贴过来。

敏儿制止了他:“这是在外面,小心有人过来。”

文辉还是不肯松手:“老婆,我…… ”

“就分开一个礼拜,别这样。” 敏儿一边说,一边从文辉的怀里挣扎出来。

然后,她告诫文辉:“你以后讲话注意一点,不要愣头愣脑说一些让人尴尬的话,好不好?”

文辉顺从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