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岸】第四章

老夫妇俩最终没好意思把肉都吃完。当了半个月聋子和瞎子的敏儿,总算找到了一点存在感,心中有了一丝快乐。

萨利文太太一天的大半时间待在厨房里。敏儿最常见的是,老太太用一块柔软的布在使劲地擦,那些从洗碗机里拿出来的,洗干净了的餐具。餐具上留了水滞,她擦呀擦呀,把勺子和叉子擦得照得出人影,高脚玻璃杯发出闪光,然后将餐具放进柜子里,整整齐齐地摆放好。

萨利文太太有一堆的擦碗布,用完一次就扔进一个小筐。累积了一小筐后,放入洗衣机里洗。然后,用烘干机烘干。最后,一块块整齐地叠放好。下一次洗碗,又拿出来不停地擦。敏儿看她每天乐此不疲地重复着同样工作。

这位七十多岁的老妇人,在这栋房子里养大了三个孩子。敏儿看着老太太,心里想象着,有一天,她也会在这样大的房子里,像萨利文太太一样,细致地生活,养育她和文辉的孩子。

萨利文夫妇是虔诚的基督徒,在教会的安排下,经常义务接送中国留学生。家里留一间客房,给留学生做临时的住宿用。老夫妇有一本厚厚的相册,里面有不少他们帮助过的留学生照片,萨利文太太拿出来如数家珍地给敏儿介绍:“这是Gang,去了华盛顿了;那是Jian的儿子,Jian来的时候都还没有女朋友,你看他现在都有儿子了,多可爱的宝贝啊!……”

敏儿感激萨利文夫妇的帮助,开了箱子取出两幅江南的刺绣给萨利文太太。老太太高兴得不行,第二天就乐颠颠地出门买镜框,装点好,挂到了墙上。

敏儿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客人送的东西,再喜欢,客人在的时候都不可以用,不可以吃。美国人刚好相反,客人送的东西,会立刻打开,能吃就吃,能用就用。当面赞美礼物好,才显得郑重有礼貌。

老夫妇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结婚成家了。夫妇俩跟女儿走得更近,按老太太调侃地说法:“儿子都被媳妇管着呢,媳妇是‘女王‘ 啦!” 口气中颇有一点中国婆婆 “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哀怨。看来全世界的家长里短都有些相似。

后来,萨利文夫妇的女儿女婿因为工作关系搬去了加州,老夫妇俩也卖了达拉斯的房子,在离女儿新家的不远处安家。按老先生的说法是:“我们彼此需要。”

刘文辉和敏儿从萨利文夫妇家搬出来,敏儿借住的女生宿舍。这间宿舍也是两室一厅,一共住了4个人,俩人一个卧室,敏儿在客厅打地铺。

4个女孩子来自不同的地方,一个巴基斯坦的女学生,头上始终包裹严实,即便回了宿舍也很少把面纱除下来。可是,下身却穿着牛仔裤和运动鞋,画风非常不搭。一个很小年纪从香港移民过来的女孩叫Michelle,年龄最小,是刚刚入学的一年级本科生。一个是北方女孩叫Wendy,年龄偏大,比较成熟,自然而然就是寝室里的头头了。她跟敏儿讲的价钱,临时居住在这里,一天收费10美金。还有一个中国女孩子叫Vivian,平时很少见到她,据说很会社交,经常参加各种各样的派对,认识不少人。

地域不同,饮食习惯也各不相同,狭窄的厨房堆满了各式食材和不同风格的锅碗瓢盆。电炉子上始终炖在一个小砂锅,是Michelle在煲汤。敏儿很识相地不参加到这个混乱中去了,她拿着几样必需的餐具到了傅清华的宿舍。

傅清华的室友小赵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在餐馆打工,他也是换专业学计算机,没有奖学金,学费要靠自己挣,所以很少能够见到他。

傅清华拿着全额奖学金读数学博士学位,在学校当教师助理(Teacher Assistant),帮助老师批改作业,解答学生的问题,一个月有千把块的工资,在一帮留学生中算是有钱人了。

两个单身男孩的厨房空荡荡的,但是厨房台板,炉头却油腻得很,摸上去到处都是粘粘的。敏儿看不过眼,列了一张购物单子,让傅清华和刘文辉出去购物。自己围上围裙,卷起袖口,开始搞清洁。

敏儿的父母是医务人员,上下班没有一个准点。敏儿从小就要自己照顾自己,还要帮着做家务。初中的时候,劈柴生煤饼炉子,做饭是敏儿每天放学后的必要任务。就这样,小小年纪,她就练就了干家务活和做菜的好身手。

傅清华和刘文辉购物回来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各自开了一罐啤酒,一边喝一边聊天,讲讲学校的事情,谈谈美国的就业形势。

敏儿在厨房里忙碌,傅清华坐的位置,斜望过去正好看到她的侧面。敏儿白皙的皮肤透着红润,低着头在水池里择菜洗菜。一缕头发从额头散落下来,不老实地撩抚着她的脸颊,看着替她痒痒。

旁边的炉子上已经炖上了排骨,噗噗地冒着热气,肉的香味弥漫出来。傅清华的眼皮略感有些酸涩,他依稀看到母亲在灶台边忙碌的影子。“家”这个在傅清华脑子里已经生疏了的名词,突然之间变得有了生动的具象。

傅清华的童年是在广东乡下度过的,小时候的顽劣用“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来形容是最贴切不过了。那时他父亲是乡村小学校的代课老师,母亲在村里的供销社当营业员。

整个村子的人都一个姓,父亲是外姓人,入赘到母亲家。以傅清华年幼仅有的一点感知判断,入赘不是一件太光彩的事,姓傅跟那个村子多少有点不格格不入。因此潜意识里,他以各种出格的调皮捣蛋来引起大家的注意,显示姓傅的他的存在。

每年的宗室祭祖是一件大事,各家轮流贡献一头活猪出来供奉,傅清华9岁那年轮到了他家奉献。喂养这头猪他没少出力,割猪草,倒泔水,从小猪崽看着它一天一天长大,眼看这头猪马上要被宰杀,傅清华万分不舍,趁大人们忙乱,悄悄地把猪给放跑了。良辰吉时到了,供品不见了,全村人乱了阵脚,四处寻找,猪被找了回来。傅清华被父亲和母亲俩人合起伙来结结实实地暴打了一顿,他声嘶力竭地嚎叫着,为了那头倒在血泊中的猪。

傅清华的父亲话不多,但是和善,教书很认真。他从来不讲自己的过去,也没有跟傅清华提过爷爷奶奶。

直到清华12岁那年,有一天,父亲例外地进了一趟城,回来的时候带来一瓶酒和很多好吃的熟食,还让母亲热炒了几个小菜。夜幕降临,一切准备停当,父亲拿出一个镜框,让清华和他的哥哥对着镜框里的照片磕头。

镜框里的黑白照片已经有点模糊,里面一男一女看上去三十几岁光景,男的穿着西装打着领结,女的一身旗袍,很优雅的样子。父亲抑制着颤抖,说:“给爷爷奶奶磕头。” 第一次,父亲给傅清华和他的弟弟讲起了爷爷奶奶的故事。

爷爷早年间留过洋,回国后在清华大学任数学教授;奶奶的祖籍在广东,家里人到京城做官,就全家搬迁到了北平。爷爷和奶奶,一个郎才,一个女貌,结为夫妻。

解放后,爷爷继续在清华大学当教授,读书人的不谙世事和耿直,爷爷成了中国最早的一批右派。在结束一场批斗后,清高的爷爷选择了让湖水来洗涤自己的清白,那年傅清华的父亲刚刚18岁。

在爷爷过世后不久的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位客人,奶奶让父亲叫他“表舅”,这位表舅是从老远的广东被奶奶用电报招过来的。奶奶让父亲领着表舅去澡堂子洗澡,去饭店吃饭。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奶奶已经用一根白绫把自己悬在了梁上,桌子上放在一封信,意思是把傅清华的父亲托付给了这位表舅。

高中刚毕业,怀揣进高等学府学数学,理想是当数学家的父亲一下子从辉煌的殿堂跌入了黑暗的深渊,他跟着那个从来没见过的表舅来到了这个小村庄。他变得沉默了,心里深恨爷爷奶奶如此绝情地抛下了他。

20出头,父亲就入赘到母亲家成了上门女婿,生儿育女,生活似乎变得正常了,唯一不正常的是父亲绝口不提他的家庭和过去。

今天父亲得到了爷爷平反的通知,进城去领一笔抚恤金,上级给他一个可以选择回北京的机会,但是父亲谢绝了。北京已经没了家人,而这里有他的老婆孩子。他提出了一个条件,是否可以安排他到县城当老师,这样他的两个儿子可以到学习条件比较好的学校上学。

就这样,傅清华一家从农村搬到了县城,父亲也从一名普通的数学教师,后来慢慢地成了县中学的一名校长。傅清华一年一年长大,他不再顽劣,他明白自己的名字包涵了父亲对爷爷的怀念和理想的祭奠,考进清华大学成了傅清华的唯一目标。以至于报考大学填志愿的时候,他只填写“清华大学”一所学校。最终,他以他们县城理科状元的成绩被清华大学数学系录取。

从广东到北京要坐几十个小时的火车,父亲送他去北京,一路上,傅清华兴奋得睡不着觉,这条京广铁路已经牢牢地印在他的脑海里,途径的每一个大站小站他都可以背诵出来。他感觉,那座他血脉起源的城市,遥远而熟悉。从小到大,他总是比同龄人高出半个脑袋,算是找到了答案,原来他长着一副北方人的骨架子。他为自己可以做回北京人充满了期待。

【心岸】第三章

文辉看她不说话,用胳膊肘推了她一下,问:“怎么了?你不高兴?”

“我,我,……” 敏儿不知道怎么回答,带着有点埋怨的口气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 文辉抱住了敏儿的肩,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敏儿抬起头,看着刘文辉白净,棱角分明的脸,隔着近视眼镜镜片的眼睛,有些迷离和飘忽不定。敏儿想,此刻的刘文辉一定在畅想,到美国后的日子吧。她知趣地闭上了嘴。

到文辉的家,看到他的姐姐,姐夫们都在那里了,家里忙成一锅粥,三个姐姐长得都挺像,分不出哪个是哪个。村子里的邻居们进进出出,一个个都来送红鸡蛋,文辉给敏儿介绍,叫这个”姨”,那个“姑”,敏儿一一照办。

这时,文辉的妈妈过来,把文辉叫到一边,说了几句话后,文辉回来的时候,对敏儿说:“你有没有带别的衣服,能不能把这条裙子换了?” 敏儿穿了一套自己觉得再普通不过的衣服,一件短袖的白衬衫,配一条宝蓝色的短裙,俗称“一步裙”,裙长在膝盖上面,裙摆的大小刚刚好可以迈出一步去,丝质的面料,勾勒出敏儿完美的臀部曲线,宝蓝的色泽印衬得她的小腿格外的细腻白嫩。

“怎么了?” 敏儿很奇怪。

“你看周围人没有人穿成这样的,你的裙子太短了。” 文辉说。

敏儿环顾了一下四周,果然,七姑八姨们没有穿裙子的,年轻姑娘穿的喇叭裙,或者腰间打折的裙子都长过膝盖,宽大的裙摆倒是看不出身段。“哎,要入乡随俗,怎么没想到呢?” 敏儿有些后悔,可是走得匆忙,她只带了一条白色短裤,那条短裤更加要不得,短得卡着大腿根,要换上那个,她的准婆婆不得晕过去?敏儿心里想。她对文辉摇摇头,说:“我没有其它衣服了。”

文辉妈妈找了一条他姐姐以前穿过的黑色裤子让敏儿换上,敏儿心中懊恼,但是初次见面不好发作,只好服从。从省城到文辉家前后加起来不过6个小时的路程,风俗习惯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差别,敏儿想:“幸亏不用跟他父母一起生活,不然这日子没法过。” 再看文辉那边,众星捧月般地被人崇拜着,赞美着,吃饭的时候都请他坐上座,亏得他自己还脑子清醒,没一屁股占了他父亲的位子。

离开文辉家的时候,他妈妈交给敏儿一包东西,让她务必放进文辉的行李箱。在回城的火车上,敏儿好奇地打开这包被塑料袋,红布包了好几层的东西,里面是一包茶叶和一包土。文辉和敏儿都沉默了,这是文辉家乡的习俗,远行的人都得带上。

文辉出国的第二年,他妈妈就得胃癌去世了,他没赶上送母亲最后一程,敏儿替他磕的头。20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但是这包茶叶和土敏儿依旧替文辉留着,土已经干得像粉末。

回到省城,敏儿帮助文辉准备出国的物品,两人登记结婚办手续,一直把他送上飞机,那十来天,敏儿的心都是灰灰的,她机械地忙碌着。

领到结婚证的那天晚上,敏儿把自己,连同未来都给了出去。她想象中的浪漫求婚场面,神圣的婚礼,都一切从简了。留在她手里的,唯一触摸得到的,只有这个手掌大的红本本,难道算是这段感情的保险单吗?敏儿非常的不确定,这种不确定一直伴随着她,直到两个礼拜前,敏儿下了飞机,走出机场,看到文辉向她走来的那一刻。

刘文辉拿着硕博连读的全额奖学金出的国,他学的是农林专业,毕业后的去处,要不在大学当老师,要不就一头栽进农田做育苗,果树专家去,这两个都不是容易就业的方向。

克林顿时代的美国90年代中期,经济强健发展,尤其蒸蒸日上的是电脑行业,只要学几门电脑编程的课程,就算没有学位,都很容易找到工作。文辉眼看着那些学地理,生物,新闻的同学都纷纷改专业,去读计算机了,也不免心动起来。他替敏儿申请了家属陪读,同时联系了达拉斯这所大学。因此,敏儿到了美国后,时差还没倒过来,就被文辉带到了达拉斯。

飞机到达达拉斯机场已经是晚上了,到机场接文辉和敏儿的是萨利文夫妇。这对白人老夫妇高高举着写有文辉名字的牌子在出口处等他们,老先生开着一辆巨大无比的凯迪拉克,正好可以装下四个行李箱。把他们接回到家,几乎半夜了,敏儿累得七倒八歪,顾不得梳洗,一头栽倒在萨利文太太给他们准备好的床上,昏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敏儿醒来时已经快八点,她突然醒悟是住在别人家里,赶紧一骨碌坐起来,推推旁边的文辉:“快起床,我们太晚了,不好意思的。” 敏儿梳洗干净,蹑手蹑脚地下楼。

楼下,一个满头银发,腰板儿笔直的老头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旁边摆着一杯咖啡。同样银发打着卷儿的微胖老太太在厨房水池边忙碌着。敏儿下楼的脚步声,引得俩人同时回望着她,说:“早上好!”

“早上好!” 敏儿半红着脸回答。

“昨晚睡得好吗?” 老太太说,“过来吃早餐吧。”

老太太递过来一片烤过的面包,一瓶草莓果酱,说:“冰箱里有牛奶和果汁,你自己倒吧。”敏儿一边吃早餐,一边好奇地环顾四周。

这是敏儿第一次见到美国人住的房子,整栋小楼有上下两层,底层有一个主人卧室,厨房和小餐厅连着,隔着半堵墙是一个正式的餐厅,长长的餐桌上铺着藕色的餐桌布,上面放在一个大花篮,这个餐桌只有来客人的时候才用。小餐厅的旁边是起居室,一横一竖地摆放着一张长沙发和一张单人沙发,萨利文先生坐在单人沙发上看报纸。不远处的斜对角,有一个家庭间,摆放着大电视机。敏儿只觉得美国人的房子好大,就像电影里看到的那样。空气中有一丝甜甜的香气。

这时,文辉也下来吃早饭。萨利文先生说:“Jim,一会儿我带你去学校办入学手续吧。Min,你跟萨利文太太去商店购物。” 文辉给自己取的英文名字叫Jim。

萨利文太太是个非常热情健谈的人,一路上,一边开车,一边叽叽呱呱地跟敏儿聊天,敏儿除了“嗯,嗯“, 就是频频点头。

萨利文太太把敏儿带到了一家中国食品杂货店,敏儿很好奇美国居然还有这样落伍陈旧的商店,商店面积很小,四五排货架挨挨挤挤的,中间只挪得过一个人去,货架上零零落落地摆放着油盐酱醋和一些干货,玻璃罩冷柜里摆放着一些切成条状的猪肉,牛肉,看上去倒还新鲜。墙壁上居然还贴着许文强冯程程,郭靖黄蓉的年历画,画面模糊地有些发黄。店里散发着浓烈的咸鱼气味,让人不得好好地呼吸。敏儿替店主不好意思,她快快地把一包干面条,一把青菜,一块五花肉和一些葱姜蒜调料放进购物篮里,结账后赶快随萨利文太太离开。

回到家,70岁的萨利文太太吃惊地看着这块猪皮上带毛,长着乳头的猪肉。敏儿拔毛,洗肉,切块,…… 每做一个动作,她都如梦初醒似地“哦”一声。当敏儿切去乳头时,老太太居然惊呼了一声“哦,上帝!” 敏儿心想:“难道美国人从来没见过带皮的猪肉吗?”

敏儿打算做红烧五花肉,她将各种调料一一放进锅的时候,老太太总要好心地把量杯递过来,敏儿客气地摇摇头。等五花肉烧好出锅前,敏儿在肉上撒上一些白糖,萨利文太太又问:“Min,你难道不需要用量杯量一量吗?” 敏儿笑着摇摇头, 她还没有足够的英文词汇回答:“中国人做菜凭经验,不用量杯。“

晚上吃饭,红烧肉浓郁的香味和色泽吸引着萨利文夫妇的鼻子和眼睛。敏儿把盘子递过去说:“吃吧,尝一口,别客气。”

“真的吗?” 萨利文先生的叉子伸了过来。

“小心你的血管!” 老太太看到老先生叉一块带肥的红烧肉,提醒道。

“没事的。” 文辉解释道,“肥肉的油已经被熬出去了很多。”

萨利文先生将一寸见方的一块红烧肉放入嘴里,闭唇,肉在齿间摩擦着。入嘴即化的油脂包裹着肉汁,散布到每一个味蕾,不可阻挡地顺着喉咙流淌进了食道。老先生灰蓝色的眼睛眯成了缝,鼻腔里发出拐着弯的“嗯”的音,频频点着头。

萨利文太太好奇地问:“怎么样?“

先生调皮地狡黠一笑:“你自己尝尝。”

萨利文太太将信将疑,挑了一块小一点的,放入嘴中。五官表情生动夸张的她,赞美都是惊天动地的:“Min,你是天使!哇!太好吃了,你怎么做到的?Jim,你太幸运了,娶了这样会做菜的太太!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我还可以再来一块吗?” 萨利文先生问,显然有些停不下来。

“当然了,您都吃了吧。” 文辉直接把盘子送到他旁边。

【心岸】第二章

到了女生宿舍门口,敏儿在文辉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说了声“bye,bye” 就进屋了。

文辉和敏儿还是小别胜新婚的阶段。一年前,文辉出国留学,敏儿永远不会忘记离别那天的情景,望着文辉渐行渐远的身影,她的心就像被摘了一样的痛。透过机场的大落地窗户,一架一架银灰色的飞机飞向了灰蒙蒙的天空,敏儿哭得稀里哗啦。美国,太遥远了,遥远到她的想象力无法到达的地方,她不知道今生今世能否再见到她的爱人。文辉出国后很少跟家里和敏儿联系,那时的国际长途电话费要80美分一分钟,相当于6块4人民币。打电话之前,都要把想说的话写下来,尽量简短,节省时间。敏儿给文辉不停地写信,一封信差不多要10天左右才能收到,敏儿在信中写尽了对文辉的思念,想象着文辉拆信读信的样子,仿佛自己就化身成几张薄薄的信纸,在面对面地跟他对话。文辉回信不多,敏儿知道他要适应新的环境很忙,又是个不太会表达的人,所以很体谅他。过了大半年,文辉来电话说,要给敏儿办理家属陪读。等到一切手续完成,敏儿离开了她生活了25年的家乡,来到了这个她想象力无法达到的国度,一切仿佛都还在梦中,唯一真实的就是,文辉,她魂牵梦萦的爱人现在真真切切地在她的身边了。敏儿怀揣着这份美好和踏实,甜甜地入睡了。

敏儿是那种越看越好看的女孩子,形容江南美女的任何一个词用在她身上,都贴切。她出生在一个严厉保守的家庭,父亲在一家市级医院当主任医生,母亲在同一所医院当护士长,有一个比她小十岁的弟弟。在敏儿的记忆中,她总是穿堂姐穿剩的衣服,一直她到了高中,比堂姐高出了半个头,妈妈才开始给她买衣服,衣服颜色不是白就是灰。妈妈唠叨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好看不能当饭吃,学习成绩好才是正经事。”

敏儿7,8岁的时候,广播电台开始播放学习英语的节目。父亲望女成凤,买了英语教科书,带着她一起学。英语教材从学音标开始,翻来覆去地读那么几个元音音标,敏儿怎么也分不出它们之间的不同。那时候,敏儿的个子刚刚高过八仙桌一个头,每天晚上只要广播英语一开始,瞌睡虫就钻进了她的脑袋,眼皮很不争气地垂下来。因为害怕父亲的严厉,她把下巴搁在桌面上,假装在听,脑子却早已迷糊过去了。这样的情况每每被父亲发现,脑袋上就是狠狠的一个毛栗子。早上起来梳头,梳子划过肿起的头皮,生疼生疼。敏儿看到那本薄薄的广播英语教材,就咬牙切齿地想撕了它。心理有了阴影,对英语又恨又恐惧,到上初中开始正式学英语了,成绩是一塌糊涂的差。父亲为此一直唉声叹气,高中毕业准备考大学了,其它成绩都还不错的她,因为英语拖后腿,报考了英语只占30%比例的师范专业,成了一名教师。英语一直是敏儿心里自卑的梗,可是命运弄人,偏偏将她抛到了这个要用英语谋生的国度。

师范大学里女多男少,尽管有个学长追得敏儿紧,可是不是敏儿感兴趣的类型,所以到大学毕业都没正经交过男朋友。毕业后,敏儿分配到一所中学当老师。二十出头的姑娘出落得像一朵花,做媒的踏破门槛。七姑八姨,同事邻居,大家都喜欢给漂亮姑娘介绍对象,显得有面子似的。敏儿妈妈从她开始工作那天起,就像变了一个人,从以前的唠唠叨叨:“女孩子要矜持,上学期间,不可以早恋。” 突然间,循循善诱了起来:“女人的青春短暂,生孩子的最佳年龄是25岁,这样生出来的孩子健康。你已经22岁了,要抓紧了,现在要多接触接触男孩子,好好地找一个,那可是一辈子的依靠。”

“妈,你这180度的转弯,我可有点适应不了!” 敏儿抗议地说。

“不适应也要适应。” 妈妈还在继续,“见见面,多了解,有什么关系呀?”

“妈妈真霸道。” 敏儿心里想,扭头进了自己的房间,懒得跟她理论。

妈妈列了一张相亲日程表贴在冰箱上。都是熟人介绍,抹不开面子,敏儿开始了走马灯似的相亲旅程。见的人越多,越没有感觉,终于有一个周末,她躲到闺蜜冯玥家去了。冯玥比敏儿大一岁,已经有了固定的男友。
看着敏儿一脸沮丧的样子,冯玥说:“这样可不行,你这样像去市场挑菜一样,挑花了眼。最好是自己慢慢认识起来的,才会有感觉。” 冯玥是在火车上认识她男友的,非常浪漫的经历。她接着说:“哎,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我给你物色物色?”

“我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呢?” 敏儿被冯玥问住了,她托着腮帮子,望着天花板,想象着心目中的爱人会是什么样子的,“我的社交圈子很小的,到哪里去认识自己喜欢的人?”

“我男朋友单位有很多大学生的,我带你去参加他们的活动,你不就可以接触到了吗?这样自然些。” 冯玥有点激动起来,做媒的感觉还真挺好的。
冯玥的男朋友在一家省级的研究院工作,那里盛产学霸光棍汉。很多年后,敏儿才醒悟到光棍汉多,是因为工资低,穷得谈不起恋爱。冯玥是那种视金钱为粪土,谈恋爱不问柴米油盐贵的女孩,男朋友聪明帅气,俩人正是爱情最甜蜜的时候。这时冯玥心中的要引见给敏儿的就是刘文辉。身高180的刘文辉长着一副宽宽的肩膀,浓密的头发有点天然卷,棱角分明的脸似乎总带着一丝忧郁的眼神,大学毕业以年级第一名的成绩分配到了研究所。冯玥心里想:“这样的男生一定对敏儿的胃口。” 冯玥知道敏儿跟她是同一类的幻想大过现实的人。
敏儿和文辉第一次见面是在研究院团组织办的新春舞会上。一个大礼堂,乌泱泱的都是人,礼堂四周摆放着十几张大圆桌子,每张桌上堆放着一些瓜子花生,还竖立着各种样式的热水瓶,有铁皮壳上印着大红牡丹的,有红绿塑料壳的,还有竹壳的。因为天冷,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人呼吸出来的气,加上杯子里的水汽,弄得整个礼堂雾蒙蒙的。冯玥拉着敏儿在人堆中找到了刘文辉,把敏儿介绍给了他,文辉似乎没怎么正眼看敏儿,只是客气地说了一声:“你好!” 就转身忙别的事情去了。敏儿心里有点气恼,想:“拽什么拽啊!” 冯玥替刘文辉解释:“他是舞会的组织者之一,在忙。“ 拉了敏儿找一个位置坐下来,抓了一把桌子上的瓜子,一边嗑,一边闲话。舞会的音乐起来了,陌生脸孔的敏儿引起了不少好奇的眼光,有一两个大胆的男生走过来搭讪聊天,敏儿礼貌地应付着。突然,一个高高的身影立在了面前:“我请你跳个舞。” 不由分说,就把敏儿拉入了怀里,整个晚上,刘文辉就不再让其他的男生有靠近敏儿的机会。

敏儿恋爱了,刘文辉让她深深地着迷,这个大男孩跟那些围着她团团转的男生很不一样,他话不多,从来不献殷勤,很少约她出去。每次敏儿说一起出去看电影,吃饭什么的,文辉总是很回避,搞得敏儿很有挫败感:“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呢?” 敏儿去问冯玥。冯玥戳着她的脑袋说:“大小姐,你搞搞明白好不好?他一个外地人在这里,研究院的这点死工资,买完了饭菜票所剩无几。哪像你啊,在家里混吃混喝,工资不用上缴,大把零用钱在手里。他请你出去玩,没有这个经济实力;你付钱,他的面子又往哪里放?自然就回避啦!” 敏儿开始心疼起文辉,她知道文辉的家在农村,上面有三个姐姐,他是他们村子里第一个来省城上大学的孩子,毕业后又以全年级第一名的成绩留在了省城工作。在敏儿和文辉确定关系后,文辉带敏儿回他的家乡,敏儿算是见识到了文辉回家时是何等的荣耀,家家户户有小孩子的,都会被父母带过来串门,让文辉摸一下孩子头,好像孩子长大就会有出息一样。就这样一个在家里被捧上天的人,到了省城,像是被扔进了汪洋大海,不会讲城里人的话,买不起时新的衣服,交不起女朋友,就算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跟农民工又有啥不同?刘文辉在这种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的环境中度日,把自己搞得拧巴起来,他非常谨慎地跟敏儿交往着。

敏儿的父亲早年间也是从农村里出来读的医学院,然后当上了医生的。他对女儿交了刘文辉这样的男朋友,没什么意见。倒是敏儿妈妈有时会唠叨:“家庭条件毕竟差了一点,工作单位也没有油水,你以后会吃苦的。你要找个本地的,家庭条件好的,又不难 …… “ 每到这个时候,敏儿就会大叫,找救兵:”爸!你看我妈多么世俗啊!“

刘文辉非常克制地跟敏儿交往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的业余时间大部分用在学习英语上,他上托福,GRE的辅导班,平时不是上课,就是准备考试。英语是敏儿的软肋,刘文辉能看那么厚的英语书,能说那么流利的英语,让敏儿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个时候,她完全搞不清楚托福和GRE有什么区别,能干啥,她就是觉得刘文辉牛,牛得不行,满心的崇拜!

这样俩人交往了快两年,有一天,敏儿突然接到文辉的电话:”这个周末,你跟我去一趟我的家。“

”什么?不年不节的,为什么呀?” 敏儿有点懵,“那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不用,火车票我已经买好了。我们在火车站见。” 文辉的口气不容置疑。

敏儿懵里懵懂地跟文辉上了火车,满脸的疑惑,但是心里挺高兴的,文辉总算带她去见他的父母了。心里雀跃,话就唧唧呱呱地多了起来。

“我要出国了。” 文辉打断了她。

“出国?去哪里?” 敏儿惊呆了。

“美国。飞机票已经买好了,下下个礼拜走。” 文辉回答。

敏儿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大眼睛不由自主地溢出了眼泪,不知道说什么好。文辉取出一张餐巾纸替她擦眼泪,说:“你跟我回家,让我父母见见你,回来后,我们去登记结婚。”

“你,你要去多久?” 敏儿的心像打翻了厨房间里的所有佐料瓶,酸甜苦辣咸俱全。她知道文辉一直在为出国上学努力,所以她为他的成功而高兴;但是出国就意味着离别,敏儿心里舍不得;文辉刚才说要跟她登记结婚,说明他对他们的感情是负责的,想到这里,敏儿心里有了一丝甜蜜;可是这么重要的事情,文辉却在最后一分钟才告诉她,我在他心里的位置到底在哪里?敏儿又有一丝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