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三姨爹

■ 闵春和(湘潭大学81级外语系校友)

下班已经很晚了,从旧金山坐上火车往家赶。刚到家,突然看到微信上传来一条噩耗,我在南京的三姨爹走了。

 

三姨爹郁慕镛是上海人,五十年代北京大学毕业,此后一直在南京大学哲学系任教,直到退休。他是南京大学哲学系逻辑学科的开拓者和奠基人。

我的印象里,三姨爹个子高大,一表人才,是典型的五六十年代中国知识分子,有学问、有理想、善良、正直。“文革”期间,即便他学富五车,但也和当时其他知识分子的命运一样,被打入“臭老九”一类。当时知识分子的政治地位不如工人老大哥,是被改造的对象。当时,他和我在南京的姑姑(我父亲的亲妹妹)都是有理想的知识青年,他们因共同的理想而相识。我姑姑在“文革”中曾一度是南京市里的风云人物。其实当时我姨爹一直是欣赏并追求我姑姑的。但我姑姑却始终对这个有学问,相貌英俊的姨爹不感冒。我姑姑当时是一心想在政治上向上,想有所作为。可是这个解放前上海资本家出身的姨爹是不可能帮助她的,可能反而会拖她的后腿。再加上她自己本身也不是根红苗正。她的父亲我的爷爷,曾是国民党少将、国民党九十军军长。所以在当时的社会政治环境下,我姑姑和姨爹是注定不能结合在一起的。

命运就是这么神奇。众里寻她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姨爹虽然追求我姑姑未果,却通过我姑姑认识了我三姨。


我的三姨年轻时命苦。小时候家里很穷,她很小就出来工作了。每月领了工资后她就寄钱给她在大学读书的二姐(也就是我妈),还要赡养父亲。后来结婚生孩子。很不幸,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没过几年,丈夫也生病去世。我三姨当时的处境引起了当时还是单身的姨爹的同情。他表示愿意与我三姨谈朋友。我姑姑就给他们作了介绍。后来他们真还谈成了。不久结婚,还有了孩子。我姨虽然没什么学问,但很会过日子,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姨爹从内心里感到很满意,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

我记得小时侯,暑假时,我三姨总是要接我和弟弟去她家住一段时间。有时她要上夜班,这时姨爹总是会照顾我和弟弟吃饭睡觉。他还辅导我和弟弟的暑假作业,带我们去书店买小人书,星期天他还带我和弟弟去南京玄武湖划船游玩。他像三姨一样,把我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


我后来在大学期间,有一阵对人生时时流露出消极的想法,特别是我父亲病重以后。姨爹知道后,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我,开导我要树立正确乐观的人生观。加上我三姨也常常写信鼓励我。现在想想,他们当时给我写的信以及鼓励开导,对帮助我走出当时的消极处境起了很大的作用。再后来我大学毕业分到南京工作,这中间姨爹也帮了不少忙。当时湘潭大学毕业分配是没有名额在南京的。我姨爹找到了他的学生引荐了我,想办法把我分到了南京,让我能够跟亲人呆在一个城市照顾他们。

还记得我父亲在南京病重期间,三姨爹一个人忙里忙外又帮了不少忙,又是跑医院找血源,又是跑图书馆找资料。当那天接到父亲的病危通知书,我不顾一切从湘潭上了火车,36个小时的车程,一路哭过来,等到了南京已经是大半夜。举目无亲,环顾无人之际,忽然发现三姨爹一个人在火车站出口处等着我。顿时我倍感温暖。

中国改革开放后,知识分子得到重用。三姨爹焕发了学术青春,在教学科研和培养人才的事业上蒸蒸日上,并取得了卓越成就,其科研著作在海内外学界产生了重要影响。同时,姨爹在经济条件上也大为改观。但他对我三姨的感情依然一如既往。虽然他们在学术领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但他们知道彼此都无法互相离开那长久建立起来的亲情和温馨的家庭。

愿三姨爹一路走好。天堂里没有病痛折磨,可以在那里得到永远安息。

(责任编辑:陈鹤鸣)

大选后她坐的那趟过山车

本文无意激发大家的争论和说服欲。仅是如实记录美国总统大选给一位在此侨居的女子带来的内心冲击与反思。文中所记纯属个人观点,不代表任何机构。

——题记


好一阵子, 她才从总统大选的后遗症中缓过劲来。她在美居住时间不算长,对政治活动也不甚热衷,原本只当自己是这场周期性竞选的冷静观察者,以为不会动感情。但结果出来后的第二天一早,猝不及防,一股莫名的难受从头至脚逐渐蔓延开来,逼得她不得不审视内心。

无论喜欢与否,她清楚这个结果对不同身份和背景的少数族裔肯定都有影响。不仅影响她们在这个国家一些实际的权利和福利,更大的影响会在心理和精神层面。她并不能代表其他移民,仅能从个人的经历搜索难受的源头。当年她在国内的工作和生活条件都算不错,后来还是决定来到这个万里之外的异邦重新开始,以继续求学为起点寻找一片新的天地。那其中重要的原因就是,那时平等、包容、言论自由等在大洋彼岸可望不可及的权利对她们的吸引不可抗拒。
她记得申请美国学校时,在一篇主题“为什么来美国”的自述中,她写了这样一段亲身经历:国内大学期间认识一位来自山区保守家庭的憨厚学长,由于喜欢的人在美国,在很不情愿的情况下出来留学、成家。那时出国不像现在这般火热,他在做决定前给她的信里,坦述了内心的犹豫和担心。之后他们没有联系,直到几年后因事通了一个越洋电话。她那时正好也在犹豫是否要出国,便问学长在美国的感受。一向谨慎少言的学长脱口而出:“美国很自由,你来吧,你要争取来呀!”就是这句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帮她下了决心。

到美的第一站是芝加哥,在学校里,她真切承受了完全靠自身奋斗出国求学的生活负担和激烈学习竞争的多重压力,但同时她又为体验到的平等、思想的开放和精神的独立而兴奋。她不必敬畏领导、崇拜权威;她和她的教授、白人、黑人同学都是平等的,他们既不歧视她,也未给她这个专业招收的第一个中国学生任何优待。她可以跟特邀讲课的美国政坛领袖面对面进行问答和辩论,也可以跑到华盛顿著名社会团体的办公室里,依据法律光明正大拿到管理层不得不向媒体出示的报税记录。对她这样没有背景的外国人,只要合法,只要努力,许多看似不可能的都在她眼前一一实现了。

十多年过去了,她的初心未变,社会却在变。这次选举反映出的民意让书斋里的她猛然意识到:并不能想当然认为曾吸引她们远道而来的价值理念,在这个国家所有人的内心都已扎根。大部分民众在自身物质利益受到伤害时,会将当不了衣食的进步理念轻易丢弃。他们也并不介意其代表公开给一些族群贴上不堪入耳的标签,喊出各种丧失理智的口号。如果这位政治领袖的真实主张如此,一旦实施,社会文明前进的车轮会一夜滑退吗?曾令人向往的美国梦就如此易碎吗?如果自由旗手的堡垒真的沦陷了,世界的明天何去何从?

选举结束以来,主流媒体的点评也好,自媒体的滥评也好,或是社交媒体上的泄愤和口水战,她统统不想看,也不愿读满篇时髦术语,貌似权威的分析,比如那个不洋不土的“政治正确”。这些日子,她尽量避免与自己背景相同的朋友交流,只跟过去接触偏少的工作阶层(working class) 聊天,这其中有她白人街坊的亲戚,在纽约的监狱里任管教警官,有曼哈顿技术精湛的黑人理疗师,还有入籍不久的华人前辈等等。她想花更多时间了解他们的想法和社会现实。

尽管这些人支持或反对川普当选的具体理由不尽相同,但对境况的基本看法一致:改善中的美国经济数据并未给他们生活水平带来改善,股票的新高和华尔街的财富与他们毫无关系,美国的强大也不代表他们工作待遇和家庭经济状况的强大。显然,对当政民主党政府推行的很多政策的强烈不满将社会的中底层推向了他们的反对方,虽然他们也不十分喜欢这个对手。这结论可能并无新意,却是她通过一手访谈和独立思考后得到的。反观民主党在这次竞选中的提出的主张,偏向代表所谓智识阶层(有人称之精英阶层),而没有更广泛聆听中低工作阶层的声音,没有将重点放在如何解决他们对生活的不满上。

社会精英们在大选前一边倒地支持希拉里,川普的一些极端言论受到广泛批判。批判并不错,只是他们瞄偏了靶心,没有找到多数民众真正的痛点。如果民主党四年后想扳回一局,这次的严重教训值得认真反思:他们珍视的各种权利平等虽然代表社会进步的方向,但如果普通民众生活水平多年停滞不前,并未从经济全球化的大潮中平等受益,他们是不会对美好政治理念买账的。无论哪个党派在位,各项政策都须将发展普惠性的经济、改善普通民众生活作为第一优先。经济平等不是靠扩大社会福利、实施救济而实现,否则权利平等也只是法律条文里的空话,否则只能将被经济发展遗忘的阶层推至更保守的方向。

几番脑海辩论,她从最初的失望中逐步恢复,重拾希望。因为她对这个国家200多年来民主制度的坚实基础还是有足够的信心。相信理智的民众仍占大多数,不会轻易放弃他们的祖先积累下来的遗产,自由女神高举的火炬也不会因几滴暴雨就轻易熄灭。她也寄希望于当选总统执政后会回归理性,面对现实,能珍惜民众给他的四年时间,多做改善民生的实事。用明智的政策帮助抚平社会创伤,而不是继续利用和煽动民众心中的忿与恶,加剧阶层间的仇恨和分裂。

栖身之国的这场政治震荡说到底是领袖们近年推动了多项政治平等而未能缩小各阶层的财富差距。相反,二者步伐差距进一步拉大,使得经济平等落后于政治平等。她想起了她的祖国,那里的情形正好相反。经济的快速发展将政治远抛于身后。二者皆为不平衡的结构,孰优孰劣,或是殊途同归?

后记
问女子属于哪个阶层,她说,从教育背景和工作性质来谈,有人会将她划归智识分子。然而她的的确确是工作阶层中的一员:为了生计,每天同样挤地铁,同样得紧张脑力工作8小时或更长时间,也有担心丢工作的时候。可她强调更多的是:她是一个独立的人,有独立的思想,不代表任何阶层。

作者:Belinda Cao, 湘潭大学1989级外语系校友,笔名海鸿、五乐孤鸿,纽约财经记者。图片均由作者本人拍摄。(责任编辑:胡家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