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篇>> 民意测验

丁刚强把手臂伸向车窗底下的夜灯,弯下腰,看看手表。已经是凌晨5点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醒来后,坐在窗口有半个时辰了。再有半个小时,就到朝阳火车站了。他站起来伸伸腰,得意地吹了几声口哨。

丁刚强昨晚是迷迷糊糊登上这趟列车的,也是迷迷糊糊走进卧铺车厢的。因为常去朝阳的缘故,列车长、列车员都和他挺熟。他事先可以不买票,列车员就把他直接领到一个卧铺车厢,然后补票,然后刷牙、洗脸、睡觉等,一切好像都是事先安排好了一般。随着汽笛一声长鸣,火车驶出车站,摇摇晃晃中,他不知不觉中已经离开了省城清溪市。

下午,他还在清溪市内,在那间喧闹不息的会议室里。新闻文化厅几十名大小官员,为了挑选几位优秀的处级干部,按人事部门的要求打钩打圈,行使他们或亲或疏,或公或私,或清或浊的民主选择权力。
这是干部考评,也就是“民意测验”。

丁刚强意识到这钩钩圈圈和他有点关系。

1999年末,厅里几位年逾花甲、盘踞处长位置10余年的老人,终于在他们的这个世纪退出了历史舞台,或很快就要退出历史舞台。这些空出来的位置是:报刊管理处处长、计划财务处处长、市场管理处处长、图书馆馆长、考古学会秘书长、新闻学会秘书长,当然也有丁刚强所在的群众艺术处的处长。每个职位炙手可热。不到40岁、已经做了5年副处长的丁刚强,显然是最有实力在新世纪走上新的历史舞台的角色之一。

这些处长位置的确十分诱人,大部分人每年手中可以掌握上百万元事业经费。只要处长一签字,巨款便可划到他认为该去的地方,多少人在眼睁睁地盯着哦。再说,新闻文化厅7个党组成员,除了一位刚提拔的副厅长才五十出头,党组书记兼厅长、副厅长、纪检组长都五十七八了,过两三年便是江湖过客。还有巡视员、助理巡视员,几个二级机构的一把手,也是省委管理的厅级干部,大部分也是年近退休的角色。上了处长这个台阶,等于拿到了进入下一轮角逐的绿卡。这个门槛不挤死人才怪呢。
丁刚强心想,自己这下可成众矢之的了。说三道四的人肯定不在少数。那些怀着各自心思的人,免不了要找他议论议论,分析分析。谁知道他们安的是什么心?一句话传了三个人,白的可以变成黑的,死的可以变成活的。那才叫人言可畏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不参加议论吧,他们会说你清高,故作深沉,装老爷摆谱儿,官还没当架子就比天大。你若是参加议论,又会有人说你不老练,发表意见轻率,官还没当就摆起了架子,指指点点官气儿十足等。谁能保证自己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谁能保证每个词儿不带一点儿偏颇?人在世间,真难做人啦。丁刚强心里打算,不进这个门槛吧,总觉得不是滋味,心有不甘。硬往里面挤吧,未必真有你的份。他心想:“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说白话儿永远是白话儿,不如干脆“退出江湖”,一走了事。花开花落两由之。

下班以后,他回家拿了几件衣服,提了个开会发的绿色小皮包,跟老婆任萍说了一声“去朝阳几天”,便打的去了火车站。

在的士上,他拿出手机,给分管的副厅长邬兴打了个电话,说是朝阳地区文化局的“三下乡”活动要他去观摩,特地报告一下。邬副厅长也不多问,“嗯”了一声,就当是答应了。丁刚强在机关里待久了,出差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想去什么地方,随便找个借口就是。处长和副处长之间,关系好的,互相打个招呼,关系不好的,各自为政,给处里任何一个人说一声,谁谁谁去了什么地方,也就是照会一下,免得有重要的事找不着人。丁刚强要给分管的副厅长报告,是因为处级干部出差报账必须由上级签字。
丁刚强又给朝阳地区文化局的艺术科长汪洪亮打了个电话,让他明天一大清早到车站接车。

汪洪亮问:“有啥事?”

因为太熟了,彼此说话不绕弯。

丁刚强答:“观摩几天。”他向邬副厅长报告是下面请他去观摩。其实这“请”字是他自己编排出来的。

汪洪亮又问:“去哪个县?”

丁刚强说:“随你安排吧。”两人再不多说,心里自有默契。

就这样,丁刚强迷迷糊糊到了朝阳。

车厢里的灯突然全亮了。列车员走过来吆喝:“朝阳快到了,换票,换票啊。”

丁刚强下意识地看看窗外,闪动着火苗的炼焦炉已经无影无踪了。黑幕遥远处,闪烁着稀稀落落的灯光。他心里说:“哦,朝阳到了。”再抬起手腕看看表:5点45分。

寒冷的冬天,此刻万籁俱寂,火红的朝霞还远着呢。

丁刚强穿起风衣,拎着他的绿色小皮包儿,向车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