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篇>> 美女许晴晴

美女许晴晴

汪洪亮办事真是神速得很。许晴晴上午10点就到了新阳县城。

吃过早饭后,刘明亮去参加县委常委会。汪洪亮对丁刚强说:“昨天晚上你一定没睡好,补两个小时吧。我去朝阳立马就回。”说罢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丁刚强睡得正香甜时,听到门锁“哗啦啦”地响了几下,一片笑声就挤进房来。紧接着进来的是浓烈的法国香水味。这味儿特浓,直入心脾,把人七窍六腑都爽遍了。男人们闻了自然就会想入非非。

好在丁刚强住的是套间,有个缓冲地带。他赶紧穿了衣服走出睡房。有着匀称身材、圆圆粉脸上长着一双招人喜欢的大眼的女记者许晴晴,已经亭亭玉立在他的面前。

许晴晴说:“丁大处长,你好自在呀,躲到新阳来了。”

丁刚强说:“怎么说躲啊!你这个大记者,说起话来也是春秋笔法呀。我是来学习‘三下乡’经验的呢。”

汪洪亮也说:“丁处长是来指导工作的。省厅对我们新阳县利用私营企业的力量发展文化事业很有兴趣。”丁刚强是省新闻文化厅群众艺术处的副处长,他有意把副处长的“副”字抹去了。

“得了吧,丁老兄。这不过是你的即兴发挥而已。昨天你们厅里搞民意测验,支持你的票不少吧,出来躲风哦?”许晴晴不愧是当年的校花,交际能力就是不一样,信息总逃不过她的耳目。新闻文化厅与江东日报社的关系很微妙。按说报社的行政关系应该由新闻文化厅代行政府职能管理,却两家都归口省委宣传部,都是正厅级单位,新闻文化厅也就是管个年审之类的技术活儿,而人、财、物和业务工作不搭界。毕竟是同一个系统,彼此来往却是很多的。

“记者这职业呀,各种信息全都了解。”丁刚强不得不从心里佩服许晴晴,嘴里却说:“哪里哪里,我是上不了台面的,哪能比得了你许大记者,八面威风,四方通吃。”

许晴晴说:“别摆出一副假模假样,心里想当官,嘴上却支支吾吾地说不。我们江东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怎么如此虚伪?”

丁刚强脸“刷”地变得通红。

汪洪亮出来打圆场说:“晴晴师姐,你也别太刻薄了,现在官场上几个人说真话?昨天丁处长给我打电话,我猜准有什么好事。我们在基层工作的,当然不敢去揣度上级机关的官老爷的事儿,安排好了就行了,不便多问。”他顿了顿,笑着说:“你还别说,我们朝阳这地方,很有灵气的,丁处长多待几天,再去朝阳庙朝拜朝拜,回省城一定大吉大利。”

许晴晴接过汪洪亮刚刚泡好的茶,冲着他善意地笑了笑:“小汪在地委机关搞久了,变成了官油子,会说话,会办事,前途无量呵。”

丁刚强说:“后生可畏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师弟将来必定是我的领导。”

汪洪亮大叫道:“那可要翻天了。这叫没了规矩。”

许晴晴打断他们的话:“少说些言不由衷的官场套话吧,咱们说点实在的。你们坐机关的,不比我当记者的,我们搞的是专业工作,对官道无所谓。你们呀,不做官做什么?”她不容别人辩论,接着说:“刚强,我昨天与地委龚大海书记谈得很投机,他的文章观点新,与省委即将提出的新思路完全吻合。朝阳地区先走一步,不同凡响啊,他可是得意的很呢。过几天回地委机关,我带你去见见他。你是高手,把新阳的经验放大一点,写成全地区的。你总结了朝阳全地区的经验,他一定高兴。到省里开会时,向你们韩厅长推荐推荐,好比诸葛亮借东风,事儿不就成了吗?”

“韩厅长不是要退了吗?”汪洪亮问道。

许晴晴神秘地说:“大概还有几个月吧,刚强提拔的事,他还够得着。”那说话的神态,好像她是省委组织部的官儿,完全一副局内人的意味。

丁刚强顿时眼睛一亮:“还是记者点子多、点子好,一说就到位。佩服佩服!”

正说话间,刘明亮走进了套间。见到许晴晴,他的表情丰富多了:“许晴晴,好不容易把你请到我们新阳县,真是大贵客呀。你们三位都来了,可谓高朋满座,新阳城都喜气洋洋了。”

许晴晴说;“刘大部长,收起你的欢迎词吧。我还没住下呢,哪一间?”

刘明亮转头问汪洪亮:“怎么搞的?”

汪洪亮说:“我可不是你们新阳县的地主,总服务台不买我的帐哟。”

刘明亮这才想起自己不是汪洪亮的上级了,变得谦虚了一些:“哦哦,你是地委领导,我是基层干部。这角色转换还真难哟。”

许晴晴说:“你虽然升了官,却是下了基层,打个平手,不上不下吧。”四个人仰头大笑。

刘明亮抓起电话机,拨了几个号码,厉声道:“总台吗?我是刘明亮。我要的两个套间,你们怎么搞的?客人来了这么久,也没人打个招呼!要注意点新阳形象嘛。”电话里传来小姐唯唯诺诺、连忙检讨道歉的声音。

“202房?快,到我这里把客人请下去。”电话里又传来唯唯诺诺的声音。

刘明亮放下听筒,好似检讨般地说:“对不起,下面的人真不会办事。”他转脸对许晴晴说:“晴晴记者,不把你安排在刚强处长隔壁,免得你们犯错误。”

许晴晴扬起手中的小坤包,敲向刘明亮的头:“闭上你的乌鸦嘴。”

<<风起上篇>> 师兄刘明亮

师兄刘明亮

刘明亮是新阳县委常委、宣传部长,也是江东大学出身,不过是比丁刚强高一届的工农兵学员,是他们两位的师兄。刘明亮是人民公社、生产大队贫下中农推荐出来的“社来社去”大学生,毕业回家乡后,从公社干部、副乡长、乡长干起,区里、县里都工作过,因为文章写得好,在《人民日报》《江东日报》《朝阳日报》上发表过不少作品,被提拔到地委宣传部理教科当科长,最近又提拔下派到新阳县委工作。

这些年里,丁刚强每到朝阳地区,师兄刘明亮很是热情,总要尽地主之谊,喝酒看戏,再打上两圈麻将,彼此不分输赢。刘明亮、汪洪亮到省城办事,当然也由丁刚强热情安排,洗脚、桑拿、下馆子。彼此彼此,都是公费买单,互相也不客气。现在刘师兄升了副处级职务,当然比在地委当科长时要方便得多,难怪汪洪亮要把省厅来“观摩”的丁刚强安排到这里。

新阳县城离朝阳开车不过40分钟路程。清晨,路上的车不多,一会儿就到了。

汪洪亮的车刚停稳,高大魁梧的刘明亮就笑呵呵地迎了上来:“省里领导下基层,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呀。”

丁刚强伸出手,紧紧地捏了他一下:“升官了啊,到底不一样,说起话来文绉绉的。”

“还不是跟着你们省里领导学的?官场上的一套,没意思。”刘明亮抓起丁刚强的行李往宾馆里面走,“进去吧。”

三个人笑呵呵地进了宾馆。

新阳宾馆是刚翻修过的。说是宾馆,只不过是在县委招待所的牌子上加了个宾馆帽子。招待所外面几栋依旧是破破烂烂的,庭院深处却有一栋三层的小楼,新粉刷了白色墙面,换了琉璃瓦,显得十分别致,与刚进门见到的几栋旧楼形成强烈的反差。
走进铺了红地毯的大厅,刘明亮冲着服务员说:“302套间。”服务员会意地拿起钥匙,飞也似的冲上楼梯间。

服务员说:“刘部长,空调早开好了,28度。”

刘明亮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服务员含笑站在门口点头哈腰,将丁刚强等人引进室内。

丁刚强觉得刘明亮有点摆部长的架子。“升官了,心态怎么变得这么快?对服务员犯不着来这一套嘛。”他心里说。毕竟见惯了这种场面,丁刚强当然什么也不会说,只是微笑着对服务员连说了几声“谢谢”。

刘明亮掏出“金沙”牌香烟,抽出一枝递给丁刚强。丁刚强摆摆手。他是戒烟活动的支持者和宣传者。汪洪亮伸手将烟卷抢了过来,说道:“这么好的烟,不抽白不抽。”

见到他们吞云吐雾、自得其乐的模样,丁刚强说:“少抽几支如何?”两人都没听见似的。

丁刚强觉得没趣,只好转过话题说:“我这几天就交给你们了,打算怎么处置我?”

刘明亮说:“急什么!不要摆出一副公事公办、只争朝夕的样子哟。保证你吃好玩好,回去也好交差。”

汪洪亮插话说:“新阳县的‘三下乡’活动很有特色,经费由私营企业主赞助,节目是专业人员创作的,很有水平呵。演出场场轰动,全县村村寨寨都去了。演出队下去时,图书发行车跟着去,科技咨询人员也跟着去,跟赶集一般热闹哦,很有立体效果。”
刘明亮说:“你这个艺术科长挺会总结嘛, 一套一套的,总忘不了把你那文艺演出摆在首位哦。”

三个人哈哈笑了起来。

刘明亮又说:“正好江东日报社来了个记者,也是我们江东大学的校友。她叫许晴晴,还记得这个校花吧?她昨天刚到朝阳,是来约地委龚大海书记写篇发展文化产业文章的。文章由许晴晴出题目,大海书记出观点。还不是一班秀才捉刀!昨天晚宴时,观点已出来了,写两千字,据说江东日报规定地厅级领导发理论文章就只能两千字。文章写长容易写短难,够秀才们忙几天的啦。”

他停顿了一下,猛抽了口烟,又对汪洪亮说:“洪亮,我打个电话回部里新闻科,你去把许晴晴接到新阳来,帮我们也把‘三下乡’的经验总结总结,在省报宣传一下。刚强处长,你是这方面的权威,请你定个调子,文章由我安排人去写,只要许晴晴那个名,上个头版头条不成问题吧。”

他又吸了一口烟,接着说:“别搞得每天累得像陀螺似的,老转个不停。许晴晴来了,咱们四个校友正好凑一桌牌,消遣消遣。还可以走走看看嘛,调节调节啰。”

刘明亮说话像作报告一样的,拿腔拿调,又像安排工作一样的,有板有眼,使人感到无法改变。

地方干部的这一套,丁刚强早已习惯了。刘明亮现在作了县委的领导班子成员,口气更加官样了。

刘明亮这么说,丁刚强也不觉得有啥不顺耳。在机关里待了那么些年,用这种腔调说话,是习以为常的。至于他说的许晴晴,丁刚强当然熟悉,都是一个系统里的人,真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了。丁刚强心里当然高兴。

丁刚强便说:“这倒是个好点子,工作休息两不误。我真的累了,借你这块宝地,歇几天吧。”

汪洪亮说:“就这么定了。五天怎么样?没有意见吧,吃饭去。

早餐随便点,吃了再睡会。”

<<风起上篇>> 自豪的“七七级”

自豪的“七七级”

汪洪亮在车站出口挥舞着他的黑皮帽,丁刚强老远就看见了。握过手,汪洪亮接过小包,两人快步向停车坪走去。

汪洪亮长得矮矮胖胖,头发梳得溜光。他是丁刚强的同门师弟。汪洪亮考进江东大学历史系时,丁刚强已经是四年级学生了。

丁刚强是“文革”后首批通过高考进入大学的学生。那一年,他刚过二十岁。

高考是1977年12月举行的。丁刚强记得,12月17日和18日,星期六和星期天。那是一个永远不能忘记的寒冷冬天。他记得那两天冷得直哆嗦,双手怎么揉搓也拿不稳笔杆,考试的时候总是不停地跺脚。那改变命运的几个小时漫长得有如一个世纪。
收到入学通知书,丁刚强进入江东大学历史系,已经是1978年的春天了。因为是1977年参加高考的,人们还是把他们这一拨人叫作“77级”。

丁刚强他们也为拥有“77级”这个名称而感到自豪。“77级”是一个时代转折的标杆,是启动一个伟大时代的里程碑。

入学前,丁刚强在清江河中游一个县城的麻纺厂做保全工,因为字写得漂亮,喜欢写写画画,在厂里有几分名气,一线工人没做多久,便做了厂团委代职干部。代职干部是那个年代的产物,就是以工人的身份做干部的工作,简称“以工代干”。进入大学时,许多是刚从农村考进来的知识青年,丁刚强比他们幸运,入学前有了五年工龄,还带着三十六元工资另加二元五角粮差补贴上大学呢。

汪洪亮是江东大学历史系80级的学生,比丁刚强晚了3年。他们进校入学教育时,丁刚强这位师兄还为他们做过介绍学习体会的经验报告呢。所以,以后的许多年里,汪洪亮对丁刚强礼貌有加,处处以“师兄”相称。

丁刚强毕业时运气好,正赶上省里各部门争着要大学毕业生,所以很顺利地进了当时的省文化厅,也就是改革后新闻文化厅的前身。据说当时省城有一批女干部和领导干部的女儿不找对象,等着他们分配到机关来呢。丁刚强确实有好几个同学成了乘龙快婿,以后很是飞黄腾达。分配到省委办公厅的李远就是一个这样的幸运儿。

汪洪亮毕业时,省直机关各单位的位子大部分已经填满了。他是农民的儿子,在学校、在省城没有多少“背景”,只好分回家乡朝阳。凭着朝阳人的犟劲和吃苦的功力,七混八混,爬到了科长这个位置,在朝阳地区也可算是个“路路通”的角色。
两人既然是师兄弟,又有一层工作关系,还一起合作写过研究文章,见面自然就没有什么客套话。

汪洪亮把包儿扔在后座,迅速坐进驾驶座。丁刚强也迅速坐进副驾驶的位置。

两人无语。汪洪亮飞快地把吉普车开上了朝阳大街的快车道。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朝阳城区在蒙蒙夜幕之中显得十分沉静,没有多少生气。或许经过一天的喧闹,城市和人群都很累了,需要调整和重新振作,所以城市和人群都还在酣睡之中。

丁刚强觉得比上次到来时,朝阳城区的街道清爽了许多,也宽松了许多。他揉揉惺忪的睡眼,原来汪洪亮没有把车往市中心开,而是径直上了新修的环城线。

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汪洪亮把方向盘猛地朝右一打,忽地离开了主干线。

丁刚强觉得奇怪,问道:“去哪里?”

“去新阳县。”汪洪亮答道,脸上毫无表情。

丁刚强又问:“新阳县?刘明亮在家吗?”

“他早在宾馆为你订了房间,说好了一起吃早饭。”

丁刚强“哦”了一声。

<<风起上篇>> 朝阳地区是世外桃源

朝阳地区是世外桃源

丁刚强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漫无目的地溜达出了新闻文化厅的机关大院。

踱步走出了大院,迎面是一条安静而深远的林荫大道。

时值深秋初冬,树叶早已凋零,林荫道显得格外的萧瑟和清冷。稀稀落落的冬阳,从树梢间流了出来,洒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汽车驶过,发出轻微的“咝咝”声响,也搅动不了热烈的气氛。

丁刚强静静地在光秃秃的枝丫下漫步,对周边的景色并不留意。不知不觉间,转过一个路口,就到了清溪市的中心公园“杜鹃公园”的南大门。

眼下不是杜鹃盛开的季节,公园和连接它的林荫大道一样冷清,树荫下没有几个游人。

但丁刚强觉得这样的氛围正好。

这些年里,丁刚强形成个一个习惯,有了烦心的事,就到公园里走几圈,呼吸一下树梢间过滤了的清新空气,头脑似乎清醒了许多,便有了主意。

姜草阳的话,一直在他的耳边回荡着:“他们喜欢听什么,我就分别说什么话。这叫做进什么庙,烧什么香。至于这些是不是有些矛盾,有些凌乱,暂时就顾不得了。老中青,左右中,我都得哄着拢着啊。这关系到稳定大局嘛。”

虽说自己和姜草阳一起出差过好几次,业务上的事情一直是由他这个副厅长分管,互相熟悉。听了这一段话,他觉得姜草阳有些陌生的了。其实彼此间并不是十分了解哦,何况还是上下级的关系。姜草阳怎么会和我这个小小的副处长谈这些呢?据丁刚强自己对姜草阳的观察,这位在机关担任多年领导职务的人,是不会随随便便乱说话的。他要表达一个什么信息呢?

“进什么庙,烧什么香”,这话是不是有这特别的含义?丁刚强苦苦思索着。

丁刚强的耳边又出现了伍月华的声音:“你与老姜关系不一般,该说的要说,该送的要送。”

这两者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伍月华推荐给自己读的那篇文章–––《巴结是一种手段一种方法》。这文章,也太直白了。但做官非得要巴结吗?楚王好细腰,我也要弄个细腰?

丁刚强学的是历史专业,大学毕业后对理论问题一直有浓厚的兴趣。“巴结”二字的含义,他觉得无非是心理上顺从,经济上满足。换句话说,如果要做官,就得做听话的狗,还要舍得投入。

“为了得到提拔,真要这样去做吗?”丁刚强心里问自己。

得到提拔,当一个正处长,确实有很大的诱惑。

世人皆知的七品官徐九经道出过一句至理名言,“自幼读书为做官”。当官有什么不好?自古当官是正道。当官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当官可以为老百姓办好事,当官可以解决自己车子、房子、票子的问题,当官可以只上不下舒舒坦坦一辈子。
丁刚强这样对自己说,他要找出改变自己态度的理由来。

但巴结这个手段,丁刚强是怎么也不能接受的。还有一点就是,即使他自己改变了态度,顺着杆子去巴结,这处长能不能当得到,也还是个未知数。自己既然不精于此道,很可能弄得不好,偷鸡不到反而蚀把米。

天空渐渐地阴暗下来,从遥远的北方飘来几丝凉飕飕的细雨。丁刚强本能地躲到一颗常青的桂花树树冠之下。

他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一个“躲”字。

丁刚强的心间恍然一亮,何不干干脆脆来个!

朝阳地区是个难得的世外桃源,去那里躲上几天,静静地想明白了,回来再改变态度,也不为迟吧。

<<风起上篇>> 群众投票不一定靠谱

群众投票不一定靠谱

丁刚强刚出门,迎面碰上了厅办公室副主任伍月华。

伍月华是丁刚强在厅机关难得的多说几句话的几个同事之一。丁刚强不善交际,与同事的关系都是平平淡淡的。伍月华却是他谈得来的同事。他们年岁相当,同一年考的大学,同一个县里出来的干部,更主要的是,两个人都喜欢钓鱼,时常被朋友或下属单位一起请去“钓鱼约会”。两人在鱼塘边闲着时,免不了说些七七八八的故事,彼此也不遮着挡着,不存什么戒心。

伍月华问:“到老姜那里坐坐?”因为他长期在办公室工作,与厅长们很熟悉,所以对上级不称呼职务。

丁刚强一时还没有从姜草阳的高谈阔论中走出来,顺口说道,:“是的,是的。”

伍月华把丁刚强拉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很热情地递给他一支香烟。

丁刚强顺手接过香烟,机械地接过伍月华递过来的打火机,慢腾腾地点燃,猛地吸了一口。

伍月华说:“老姜教了你几招?听老姜的,准没有错。”

丁刚强不知说什么好,随口说道:“姜厅长说,现在干部制度改革,重视民意测验,群众投票很重要。”

伍月华忙不迭地说:“这就是事情的关键点噢。这群众推荐的票数,少了可不行。我正准备去找你呢。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咱们商量一下怎么做点工作,互相配合一下,多拉几张支持票。”

丁刚强说:“饭就别吃了吧,还早着呢。你看有什么吩咐,我照着办就是。”因为伍月华是在厅长身边工作的人,机关干部们总要高看一眼。丁刚强说话也带着几分滑稽感的敬意。

伍月华快人快语:“给咱们的老乡、同学、老部下全部打个招呼,请大家支持。有的人是要请客当面说的,很熟悉的打个电话就可以了。这几天呀,机关里好些人在忙着请客,打电话发信息的干部也很普遍呢”

丁刚强说:“就这么去拉啊?不是说要坚决查处不正当拉票的行为吗?你能保准咱们打过招呼的人不把这事儿抖了出去?很多人口是心非的,不管你打电话还是请客,人家心里未必买你的账。他们当面答应得好好的,现场投票时,画钩画圈却不一定是那么一回事的。”
伍月华说:“你真是个老夫子。都什么年代了,马上要进入二十一世纪了啊。你还信文件上写的那些文字呀。什么不拉票,谁不走门子?那是在场面上说的话。这几天机关里请客的呀,都是明火执仗地干。你看看清江河下游清江县的那些个老乡们,今天这个请,明天那个请,商量着怎么拉票,谁做谁的工作,好像实行责任制一样,分工明确得很。他们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不就是仗着他们人多吗?他们一个县出来的干部,抵得上我们一个地区的人,那群众投票的结果,他们是稳拿的。咱们还不想点办法,只怕永远只能靠边站了吧。”

丁刚强觉得伍月华的这番话,并不是夸张。厅机关和二级机构的干部,这些天没有几个认认真真在上班的,大家都在议论干部调整的事儿。但他没有附和伍月华的话,只是说:“这群众投票,真有那么大的作用?我觉得不一定靠谱。”

伍月华说:“还是你丁哥算得精。这次方案很特别,群众投票占百分之六十,党组成员占百分之四十。按照这个比例计算,群众投票多少人才算一分呀,而党组成员一票值多少分呀,早有人算得清清楚楚了。这群众票当然不能少,但咱们的重点呀,还是多在党组成员身上做文章。”

丁刚强说:“真正精的还是你呢,比例都算出来了。你在首长身边工作,有着明显的优势。我呀,群众的票数肯定拿不到多数,领导同志那里,也巴结不上。听天由命吧。”

伍月华顺手点开电脑,说,:“你说得也不全对。我干的这活儿,是伺候人的勾当,那是灯下黑。真正要上级关心呀,咱们不得不世俗一点,在巴结领导同志这一点上好好学习学习。”

伍月华要丁刚强转到他的座位上,点开要丁刚强好好学习的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巴结是一种手段一种方法》。

丁刚强读完,回到座位的那一边,自嘲地说道:“我呀,学不到这一招。”

伍月华说:“什么学不到?其实是你不愿意学。那个著名的足球教练说过一句名言,叫做态度决定一切。你呀,该转变转变态度。你与老姜关系不一般,该说的要说,该送的要送。该帮助我说话的时候,别忘记提携兄弟一把哦。”
丁刚强哈哈哈笑道:“老兄教诲得是。在下遵命就是。”他掐灭了烟头,冲着伍月华善意地笑了笑。

<<风起上篇>> 进什么庙,烧什么香?

进什么庙,烧什么香?

放下李远的电话,丁刚强思考了一会,觉得有必要到他很熟悉的姜厅长那里去坐坐。

姜厅长并不是厅长,而是厅里的党组副书记、常务副厅长姜草阳。

副厅长的前面本来没有“常务”两个字,只是人们习惯的称呼罢了。每个地方或单位,在领导班子里排名第一的副职,大家都称之为“常务”,所以就有“常务副市长”“常务副主任”之类的称谓。那是干部任命文件里没有的头衔。

而人们对于领导干部职务的“副”字,都是尽量避免称谓的。因为那“副”听起来有点不是滋味。除了军队里习惯称谓某某副团长、某某副部长一类的职务外,地方上基本上没有称某某为“刘副市长”“朱副处长”的,一般都要去掉这个“副”字,免去姓氏,很亲切地叫名字,称“某某市长”“某某主任”。这就是很地道的中国官场文化。

丁刚强也不例外,早已经习惯叫姜草阳为姜厅长。他是随大流,人家听起来会觉得心里头舒坦。

丁刚强与姜厅长很熟悉,没有敲门就直接推门进入了他的办公室。

姜草阳正埋头在看文件,并没有注意办公室进来了什么人。

丁刚强便在姜副厅长的大办公桌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来,也不吱声。他了解姜副厅长的习惯,这个文件不看完,他是不会与任何人说话的。

过了一会儿,姜草阳看完了文件,摘下老花眼镜。他抬起头对丁刚强说:“小丁哦,有什么事?”

丁刚强心想,我就不能来随便坐坐?来他的办公室必定是有什么事儿要办吗?但他今天来,确实是有点事儿。他不好把自己心里想的说出来,嘴上却说道:“没什么事呢,到楼上办点事,看见你的办公室门儿开着呢,进来看看你。”
姜草阳说:“就进来看看我?你这个人呀,不会撒谎的。很多人来我这里,也是说来看看。其实他们是有事要来说的。上午就来了十几个人。你也一样,是为了这次干部调整的事情吧?年轻人嘛,要求进步,这有什么不好。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我听听。”

丁刚强笑了:“谢谢姜厅长的关心。我还真没有什么事,就是看看。干部调整的事,听组织上的。”

姜草阳说:“这次调整干部,面会广一点。因为不是一两个人要退下去,是一批人到了退休年龄,所以空出了一些位置。这次呀,对你们是个机会。”

丁刚强点点头。

姜草阳又说:“但是干部问题很复杂,有很多程序,要办很多手续。现在不像以前,我们提个名,党组讨论了就可以任命。搞什么政治体制改革,干部任命要民主化,要群众推荐,要民意测验。还有人提出什么票决制。这样就把事情就弄得麻烦了。再说,一次动这么一大批干部,牵扯到方方面面,要讲究平衡噢。我们这些做领导干部的,一方面要坚持制度,坚持原则,另一方面还不得不照顾方方面面。”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讲起了政治体制改革来了。姜草阳说:“这政治体制改革,不是想改就可以改的。我们在理论上就没有弄清楚。我们为什么一方面说,要依法治国,法律至上,要维护宪法尊严,但又要坚持党的领导,讲集中统一,讲保持一致?这和依法治国其实是有些矛盾的嘛。左也不是,右也不行。就说这提拔干部,既要体现组织上的意图,又要走群众路线,位置怎么摆?上面打招呼的听不听?我们厅机关的人呀,神通大得很哦。这调整干部还没有开锣,只是透个风儿出去,省委打招呼的就来了好几拨,告无名状的也出现了。我现在呀,只能八面玲珑,谁都不得罪了。别看我是个堂堂的厅长,但我其实是在讨好各方的。他们喜欢听什么,我就分别说什么话。这叫做进什么庙,烧什么香。至于这些是不是有些矛盾,有些凌乱,暂时就顾不得了。老中青,左右中,我都得哄着拢着啊。这关系到稳定大局嘛。其实我是很难做人的,大家都知道,目前我们的党风有些不正,一些领导干部形成了既得利益势力圈子,这影响了我们党和人民群众的关系。”

丁刚强被姜草阳说得一头雾水。他东一句西一句,使丁刚强不得要领。他本来是想来这里探探风声的,没有想到这个姜副厅长反而对他诉起苦来。看来这次调整干部,还真有点风生水起的意味。新闻文化厅机关就像一池平静的塘水,很快就要掀起轩然大波了。

丁刚强心想着赶紧离开姜草阳的办公室,不敢再继续听他的高谈阔论。

好在有人敲门进来送文件,丁刚强连忙说:“不敢打搅了”,急急忙忙站起来告别。

<<风起上篇>> 莫名其妙的信件

莫名其妙的信件

丁刚强是个沉默寡言的知识型干部。他这样的人,做事十分低调,平日并不显山露水,不事张扬。在旁人看起来,他是个孤傲不群的角色,因为他好静,好思考,不太与人争论。他之所以这么着急离开单位,想到远离省城的朝阳地区去,是因为新闻文化厅刚刚出了一个怪事儿。这个事儿牵涉到新闻文化厅这次调整干部,也关系到丁刚强本人的前途和命运。

下午他刚到办公室,省政府办公厅的同班同学李远给丁刚强打来一个电话。

李远问:“你们厅里是不是在调整干部?”

丁刚强回答道:“是呀,你们政府中枢的人呀,就是不一样,消息真灵通。”李远以前做过首长的秘书,现在是政府办公厅秘书二处的处长。涉及新闻文化厅的一些事儿,只要不是违背原则的,他总要给丁刚强透个气儿。

李远不与丁刚强说闲话,他直入主题说:“告诉你一件事,你们新闻文化厅呀,又有人告状了。我这里收到一封,还没有交到首长那里去批。你们机关里的人可能都还不知道。如果让干部们知道了,准会像开了锅一样的热闹。”

丁刚强笑道:“是关于干部调整的吧?我们这里已经够热闹的啦,很多人把十八般武艺全部使上了。”

李远也笑了:“那就不怪了。”

他告诉丁刚强,政府办公厅秘书二处收到一封莫名奇妙的举报信。这个所谓信件,既无抬头,也没有落款,并不是写给某某单位某某领导同志的信件,而是一份表格。这个表格列出了新闻文化厅具备提拔副处级正处级干部资格的全部名单。照理说,这个名单是由人事部门掌握的。这些人的学历、年龄、工龄、任职年限、年度考核等级全部列在表上,是供组织人事部门考察和领导班子讨论干部任免时作为依据的。在干部管理很严格的党政机关,这份表格属于机密文件。使人吃惊是,这些名单中有些名字的后面列出了一些数字,谁谁谁5000元,谁谁谁8000元,谁谁谁10000元。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是一份账目清单。是这些人送了相应数目的金额,还是明码标价这些人应该送这么些金额?很使人费解。

丁刚强一边听李远说事,一边在思考。李远说完后,他便说道:“难怪最近厅里有人在传言,韩厅长和姜厅长家里门庭若市,前去拜访的干部排着队儿。莫非他们都是去送礼的?”

李远调侃地说:“你就没有去凑个热闹?”

丁刚强说:“还真有人这么对我说过。建议我去厅长家里走走。也有人说,现在要讲究群众的推荐票,是不是应该请几桌客,拉拉票。现在厅里什么老乡聚餐、同学聚会一个接着一个,还真的热闹着呢。”

李远又笑道:“你也别迂腐,该表示的还是表示一下吧,这次是个机会。”李远在政府办公厅担任处长有两年了,丁刚强此时还是个副处长,“转正”的事,他们商量过好几次。所以李远劝丁刚强抓住这个机会,争取上个台阶。

丁刚强却回答道:“我的性格你还不知道?请客送礼,我本来就不精于此道。再说,这事儿,我是想透了的。谁要真心帮你,是用不着送礼的。谁要是不想帮你,送礼也是白搭。”

李远说:“难得你这么清醒。我们既然收到了这么一个明码标价的信件,说明你们那里迟早要出乱子的。该怎么动作,你真要想清楚了再说。”

丁刚强连忙称是。

<<风起上篇>> 民意测验

丁刚强把手臂伸向车窗底下的夜灯,弯下腰,看看手表。已经是凌晨5点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醒来后,坐在窗口有半个时辰了。再有半个小时,就到朝阳火车站了。他站起来伸伸腰,得意地吹了几声口哨。

丁刚强昨晚是迷迷糊糊登上这趟列车的,也是迷迷糊糊走进卧铺车厢的。因为常去朝阳的缘故,列车长、列车员都和他挺熟。他事先可以不买票,列车员就把他直接领到一个卧铺车厢,然后补票,然后刷牙、洗脸、睡觉等,一切好像都是事先安排好了一般。随着汽笛一声长鸣,火车驶出车站,摇摇晃晃中,他不知不觉中已经离开了省城清溪市。

下午,他还在清溪市内,在那间喧闹不息的会议室里。新闻文化厅几十名大小官员,为了挑选几位优秀的处级干部,按人事部门的要求打钩打圈,行使他们或亲或疏,或公或私,或清或浊的民主选择权力。
这是干部考评,也就是“民意测验”。

丁刚强意识到这钩钩圈圈和他有点关系。

1999年末,厅里几位年逾花甲、盘踞处长位置10余年的老人,终于在他们的这个世纪退出了历史舞台,或很快就要退出历史舞台。这些空出来的位置是:报刊管理处处长、计划财务处处长、市场管理处处长、图书馆馆长、考古学会秘书长、新闻学会秘书长,当然也有丁刚强所在的群众艺术处的处长。每个职位炙手可热。不到40岁、已经做了5年副处长的丁刚强,显然是最有实力在新世纪走上新的历史舞台的角色之一。

这些处长位置的确十分诱人,大部分人每年手中可以掌握上百万元事业经费。只要处长一签字,巨款便可划到他认为该去的地方,多少人在眼睁睁地盯着哦。再说,新闻文化厅7个党组成员,除了一位刚提拔的副厅长才五十出头,党组书记兼厅长、副厅长、纪检组长都五十七八了,过两三年便是江湖过客。还有巡视员、助理巡视员,几个二级机构的一把手,也是省委管理的厅级干部,大部分也是年近退休的角色。上了处长这个台阶,等于拿到了进入下一轮角逐的绿卡。这个门槛不挤死人才怪呢。
丁刚强心想,自己这下可成众矢之的了。说三道四的人肯定不在少数。那些怀着各自心思的人,免不了要找他议论议论,分析分析。谁知道他们安的是什么心?一句话传了三个人,白的可以变成黑的,死的可以变成活的。那才叫人言可畏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不参加议论吧,他们会说你清高,故作深沉,装老爷摆谱儿,官还没当架子就比天大。你若是参加议论,又会有人说你不老练,发表意见轻率,官还没当就摆起了架子,指指点点官气儿十足等。谁能保证自己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谁能保证每个词儿不带一点儿偏颇?人在世间,真难做人啦。丁刚强心里打算,不进这个门槛吧,总觉得不是滋味,心有不甘。硬往里面挤吧,未必真有你的份。他心想:“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说白话儿永远是白话儿,不如干脆“退出江湖”,一走了事。花开花落两由之。

下班以后,他回家拿了几件衣服,提了个开会发的绿色小皮包,跟老婆任萍说了一声“去朝阳几天”,便打的去了火车站。

在的士上,他拿出手机,给分管的副厅长邬兴打了个电话,说是朝阳地区文化局的“三下乡”活动要他去观摩,特地报告一下。邬副厅长也不多问,“嗯”了一声,就当是答应了。丁刚强在机关里待久了,出差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想去什么地方,随便找个借口就是。处长和副处长之间,关系好的,互相打个招呼,关系不好的,各自为政,给处里任何一个人说一声,谁谁谁去了什么地方,也就是照会一下,免得有重要的事找不着人。丁刚强要给分管的副厅长报告,是因为处级干部出差报账必须由上级签字。
丁刚强又给朝阳地区文化局的艺术科长汪洪亮打了个电话,让他明天一大清早到车站接车。

汪洪亮问:“有啥事?”

因为太熟了,彼此说话不绕弯。

丁刚强答:“观摩几天。”他向邬副厅长报告是下面请他去观摩。其实这“请”字是他自己编排出来的。

汪洪亮又问:“去哪个县?”

丁刚强说:“随你安排吧。”两人再不多说,心里自有默契。

就这样,丁刚强迷迷糊糊到了朝阳。

车厢里的灯突然全亮了。列车员走过来吆喝:“朝阳快到了,换票,换票啊。”

丁刚强下意识地看看窗外,闪动着火苗的炼焦炉已经无影无踪了。黑幕遥远处,闪烁着稀稀落落的灯光。他心里说:“哦,朝阳到了。”再抬起手腕看看表:5点45分。

寒冷的冬天,此刻万籁俱寂,火红的朝霞还远着呢。

丁刚强穿起风衣,拎着他的绿色小皮包儿,向车门走去。

<<风起上篇>> 神秘的红土地

一列深绿色的列车,拖着沉重的身躯,缓缓地行驶在江东省西南的红土地上。

红土地是南方的象征。在长江以南的广大丘陵地区,分布着在高温多雨下发育而成的红色土壤。这种土壤含铁.铝成分较多,有机质少,酸性强,土质黏重,是我国南方的低产土壤之一。别看红土地贫瘠,它却是承载千百万生命的巨大怀抱。这里四季分明、雨量充沛,物产丰富,比之莽莽北国的粗犷,显示出江南秀美的姿色。在火红的土壤上,层层叠叠的梯田里,一年四季洋麦花、荞子花、洋芋花、油菜花、萝卜花、油茶花、栀子花等,百花交替开放,色彩斑斓炫目,将鲜艳浓烈的色块一直铺展到天边。

眼下,蒙蒙夜色将这一切美好掩映着,只有火车、汽车的车灯间或扫射几下,或是在农户昏暗的灯光、稀稀散散的野火飘动中,更透出几分神秘的意味。
夜色深沉,寒气袭人。铁路两旁的丘丘岗岗间,飘着团团暗红色的火苗。火苗幽灵似的,“呼啦啦”的,一会儿窜得老高,一会儿又隐匿得无影无踪,更给这片神秘的红土地带来魔鬼般的神秘色彩。
这条列车的线路远离京广、京九、浙赣、湘黔这些大动脉,属于支线的支线。列车车厢是从那些红旗车队淘汰下来的,显得十分陈旧,甚至可以说是破败。铁道部门这些年把巨大的投入放在华东华南的高铁线路和车站建设中去了,这些偏远的红土地,只怕是被那些官员们忘记了。

邋邋遢遢的硬卧车里,浓眉大眼的丁刚强紧靠着车窗,凝视着一闪而过的点点火苗。

丁刚强对车厢的好坏新旧没有兴趣,他感兴趣的是窗外的红土地。

这片红土地,是丁刚强很熟悉的地方。江东省的地形大概分为两部分,紧靠长江的,是一望无际的冲积大平原,而它的南部,则是连绵起伏的红土地。红土地没有高山峻岭的雄伟,是一个又一个起伏不定的小山岗。山岗被青翠的树木和艳丽的鲜花覆盖,有着无穷无尽的神秘。树木花草的脚下是深红色的土壤,偶然可以看见裸露出来的一片片一块块,也有岩石般的异常坚硬。红土地平日并不扬起尘土。但到雨天,那泥水搅合在一起,人们沾上它,就和红土地融为了一体。
丁刚强是红土地的儿子。从小伴随着他的,就是红土地上的泥浆,就是红土地特有的物产红薯。红薯是他祖祖辈辈的食粮。丁刚强常常说,自己是吃红薯长大的新农民。
红土地不光是生产稻米和红薯。在它的深处,掩藏着丰富的煤矿。那红色的火苗,是红土地特有的馈赠:土法炼焦的炉子。江东省的西南部是产煤区,地底下蕴藏着黑黝黝的宝藏。农民们继承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秘诀,家家户户都可以搞几个土法炼焦炉。那可是他们赚钱的聚宝盆呀。

火车沿着弯弯曲曲的清江河,从冲积平原驶往红土地深处的朝阳。朝阳是江东省的一个地区,处于与邻近两个省份交界的边缘地带。

朝阳并不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丁刚强却对这片土地充满了无限的眷恋。

丁刚强已经记不清楚是多少次来朝阳了。刚出校门,分配到当时的江东省文化厅工作,他出差的第一站便是朝阳。

朝阳地处三省交界,边远的两个县是少数民族聚居地。因为语言的差异,汉语和少数民族语言不同,各县的方言不同,形成了三个地方戏品种。这些地方戏或许是从祖辈流传下来的,各自保留着最传统的色彩,曲调迥然不同,故事也不同,就连表演的套路也各有迥异。年轻的大学毕业生丁刚强迷上了这里瑰丽的民间艺术。他在朝阳地区边远的县城、乡镇一住就是十天半月,收集整理的曲目,撰写的评论文章,在当时的江东省新闻文化界掀起了小小的波澜。从此以后,丁刚强每年都要到朝阳一两次,每次都小有收获。几年下来,他自然就成了研究朝阳地方民间文艺年轻的权威。他小小年纪能坐上省新闻文化厅群众艺术处副处长这把交椅,与朝阳这片土地给他的特殊经历不无关系。这也是他着魔似地欣赏窗外魔鬼似的火苗的另一种原因。

朝阳的“魔火”的确有无穷的魔力,就像朝阳人有无穷的魔力一般。在江东省6500万人口、12个地州市中,朝阳是别具一格的。这里是云贵高原和南岭山脉的交汇点,山峦起伏,水系交错,盛产柑橘和其他小水果,人们历来过着富庶丰盈、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

江东省大部分居民是移民的后代。或许是经历的战乱太多,古代的江东人战死无数。从明王朝建立起,朝廷只好在战乱平息后,从邻省迁移成千上万人到这里居住。那些敢于离乡背井到江东来扎根的,大都是一些具有不安分基因的人群。用现代的话说,他们是敢于挑战新生活的强者。由于代代相传,这些基因应该更加强化了吧。而清江河上游的朝阳人,在江东人中更具有特性,或许他们是古代山民和北方移民交错繁衍的后代,有着明显的杂交优势。他们有个自贬式的比喻,戏说自己“像骡子一样”。因为骡子是马和毛驴杂交的后代,以犟的性格闻名于世。的确,朝阳的人群纵有千百种姿态,形形色色,但个性极为强烈,好胜心、斗争性一个胜于一个。历史上,朝阳出过不少中国近代史上驰骋风云的人物。清初一位伟大的思想家,据说做过林则徐的幕僚,就是这山旮旯里农人的后代。他晚年落叶归根,隐居于山野之间,开设学馆,授业育人,教出了一大批志士仁人。清末好几位中兴大臣便是他的门生。一位为首带领队伍推翻复辟帝制、再造共和的伟大人物,据说便是此公的远亲。

站在朝阳的大街上,看到的大都是些面容黝黑,颧骨突出,有着猴子般机灵的男人。他们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有伟岸的身材,许多人可能只是五短身材,却个个都有大丈夫的气概,有的村寨男人拳脚功夫个个了不得,吼起来会惊天动地。这里的女人则娇小清秀,外柔内刚,有着万种风情。朝阳农人口中哼出的民歌、吼出的戏曲,连骂娘的腔调,都有着穿山透木的英武之气。丁刚强只要听上一两段,就像着魔一样地精神振奋,仿佛吸了鸦片般的充满了力量。

朝阳是丁刚强心理上的加油站。每次遇到难题,他都要找个借口,到朝阳待几天,喝足了山泉水,吸足了山野气,主意也就有了,回到省城便一帆风顺了。